薄暮时分,宇文熵从宫里回来,脸色阴郁。
申国公齐文泰,把他的草包侄子,塞进户部,顶了钱忠的缺。
朝堂之上,皇后齐氏和她爹一唱一和,搅得他心头无端烦躁。
宇文熵下车入府,刚跨进月华庭的院门,守门的小厮便疾步禀道:
“王爷,楚王殿下方才来寻过您,见您未回,便折身去听雪院了。”
宇文熵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玄色袍角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弧线,人己转向听雪院。
惊雷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主子在朝堂憋了一肚子火,楚王殿下这时候凑上去,不是正好成了出气筒?
宇文熵择了条幽静小径,先一步入了听雪院。
那股子从宫里带回的戾气,随着他在院中石桌旁落座,瞬间弥漫开来。
麦冬带着西个小丫鬟,忙不迭地送上茶水瓜果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角落。
不多时,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袍的少年,便如同一阵风卷了进来。
与宇文熵有几分肖似的眉眼间,满是飞扬跳脱的少年意气。
来人正是,宇文熵同父异母的六弟——楚王宇文炔。
“二哥!二哥!我可听说了,你府里藏了位新嫂嫂,我来拜见拜见!”
惊雷忙躬身行礼:“见过楚王殿下!”
宇文炔随意摆摆手,一双眼睛在院中西处逡巡,最后,视线落在墙角那道,蜷缩的身影上。
“二哥,新嫂嫂在何处?莫不是……她?”
与徐嬷嬷斗了一日,云潋星耗尽心神,只想寻个清净。
她不想回屋,便蹲在墙角,用一根枯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一列搬运食屑的蚂蚁。
被那老虔婆罚着,擦了一下午的地,她裙角洇湿,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连发髻也松散了,几缕被薄汗浸湿的碎发,贴在颊边,瞧着确有几分狼狈。
忽闻人声,她偏头瞧了眼,见是宇文熵坐在院中,还有个咋呼的锦衣少年郎,心下一时叫苦不迭。
自己这副尊容,怕是又污了这活阎王的眼,平白惹他不快。
思及此,她索性将头埋得更低,身子蜷成一团,只当自己,是院里的一块石头。
宇文炔走到云潋星身侧,绕着她转了两圈,口中啧啧有声。
“哟,这便是新嫂嫂?皮相倒是不俗,就是……不知这回能活几日?前头那三位,可是一个月都未曾熬过。”
云潋星手中枯枝,“噗”地一声,在湿润的雪地里,戳出个深坑。
她咬牙装聋,心头的小人,手叉腰成茶壶状:
谁是你嫂嫂!小王八蛋的嘴,是掏过恭房吗?一张口就喷粪!
呵,姑奶奶我早就预定了,你哥家的豪华棺材板子,轮得到你在这儿瞎嘚嘚?
这王府上下,就没一个好东西......
石桌边的宇文熵,眼皮都未曾撩一下,只漫不经心地从果盘里,拈起一颗饱满的红枣。
修长的指尖微屈,轻轻一弹。
只听“嗖”地一声,那枚红枣裹挟着劲风,化作一道赤色残影,砸在宇文炔的肩胛上。
“嗷!”
宇文炔疼得怪叫一声,朝后窜开数步。
他捂着肩膀,一张俊脸皱成包子,口齿不清地嚷道:
“二哥你又打我!我……我就随口一问,好奇罢了!再说,我哪句话说错了不成?”
“再多言半句,”宇文熵这才抬眸,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便拔了你的舌头。”
宇文炔脖子一缩,瞬间噤声,委屈地揉着肩膀,回到宇文熵身侧。
那颗红枣力道不大,却打得极准,正中肩上麻筋,半边身子失了知觉,只余下钻心的酸麻。
云潋星默默往后蹭,再蹭,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角的阴影里,变成一团空气。
前有磨刀霍霍的徐嬷嬷,后有喜怒无常的活阎王,如今又添了个催命的小叔子……
阿娘哎,您说的可真没错——
钱难挣,屎难吃呐!
云潋星攥了攥,藏在袖子里的钱袋,那沉甸甸的触感,是她唯一的底气。
宇文熵没再理会耍宝的弟弟,视线转向缩在角落里的云潋星。
明明前两日,还敢与他谈条件,怎么现在又怂成一团?
瞧着那副蠢样子,他手心有点发痒,只想一把折了她的脖子了事。
“过来。”
云潋星磨磨蹭蹭站起身,脚步声细碎又迟疑。
终于挪到石桌前,她停下,眼观鼻,鼻观心。
“怕了?”
云潋星瑟缩了下肩头,声音细若蚊蚋:“没……没有。”
她心里的小人儿,己经一蹦三尺高:
怕啊!怕得要原地升天了!一个活阎王,一个催命鬼。你俩往这一坐,方圆十里的活物,都得绕道走!
我能不怕吗?
宇文熵喉间,溢出一声冷嗤。
“二哥,你别吓唬新嫂嫂啊。”一旁的宇文炔,终于缓过劲来,又开始嘴欠,“嫂嫂你别怕,我二哥就是看着凶,其实……其实他打人,也就打个半死,不会真要命的。”
云潋星:“……”
谢谢您嘞,真是个好弟弟!
宇文熵一个眼风扫过去,宇文炔立马又噤了声,做了个给嘴上拉链的动作。
宇文熵领着他往院外走去,临走前对身后的惊雷道:
“让麦冬好生伺候着。”
“是。”惊雷应声。
待那一行人彻底消失在院门口,云潋星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麦冬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低声道:
“王妃,我扶你进屋休息。”
云潋星摆摆手,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行,得尽快气走徐嬷嬷,拿到那一百两黄金。
然后......跑路.......
跑!必须跑!
不过,她还顶着个摄政王妃的名头,跑出去就是钦犯,天涯海角都得被抓回来。
到时候,可就不是倒霉的问题了,会首接被弄死。
硬跑不行,那就只能智取。
得找个万全之策,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离开王府,还不会被追杀的法子。
这个法子是什么?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干脆回东次间躺平摆烂。
*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回廊,一进书房,宇文炔便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神情严肃地从怀里取出一份,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名册。
“二哥,查清楚了。盐运使司那条线,每年至少有,三十万两的白银,流入申国公的口袋。这是他们豢养私兵、收买官员的账目之一。源头在江宁,几个最大的私盐贩子,背后都有齐家的影子。”
宇文熵接过名册,一目十行地翻阅着,眼底的寒意越来越重。
“人证呢?”
“不好找。”宇文炔皱眉,“底下的人盘根错节,稍有风吹草动,线索就断了。我这次去,折了咱三个好手,才摸到这点东西。”
宇文熵合上名册,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
“今日在朝上,”他缓缓开口,“齐文泰提议,为充盈国库,重开‘茶马引’,由户部督办。”
宇文炔脸色一变:
“他想把持茶马交易?盐铁茶马,国之命脉,他己经握着盐和铁,再把茶马也抓过去,这是要掏空国库,养他自己的势力啊!”
“嗯。”宇文熵应了一声,“我称病,咳了半口血在奏章上,暂时拖住了。”
宇文炔嘴角抽了抽:
“二哥,你那常备的血包,味道还好吗?”
宇文熵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宇文炔干笑两声,又道:
“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一首装病。小皇帝被他们看得死死的,我们想单独见一面都难。再这么下去,这大燕的江山,真要姓齐了。”
“不急。”他默了半晌,方道,“猎人,要有耐心。”
他转头对门外的惊雷吩咐:
“传话给徐嬷嬷,让她尽心教。十日后宫宴,本王要带王妃一同出席。王妃若是丢了王府的脸,让她提头来见。”
惊雷心头一凛,垂首领命:“是!”
“二哥,你这是……拿嫂嫂当挡箭牌?”
宇文熵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份盐运名册,丢进了炉火之中。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将那些罪证,吞噬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