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呛人的灰白色余烬,混着潮湿木柴的霉味,在冰冷的灶房里弥漫。我蹲在灶前,被浓烟呛得眼泪首流,咳嗽撕扯着喉咙,肺管里火烧火燎。可这生理上的痛楚,远不及方才那两个粗使婆子压低的、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耳边的闲言碎语!
“听说了吗?镇国公府出大事了!”
“沈老将军旧部押送的十万石军粮,在陇西道被劫了!一粒米都没剩下!”
“天爷!这要是坐实了监守自盗的罪名……那可是通敌叛国,要满门抄斩的啊!”
“嘘!小声点!作死呢!不过……我听说,押粮的副将,是赵王府举荐的人……”
“哐当——!”
我手中的火钳脱手砸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灶房里格外突兀。那两个嚼舌根的婆子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向这边。我连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擦着被烟灰和泪水糊住的脸,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无法抑制的惊悸而剧烈颤抖着。
不是听说!是史实!是那场几乎将沈家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惊天构陷!
史书工笔冰冷:景和二十三年冬,镇国公麾下大将沈威(母后的堂兄)押送十万石军粮赴陇西前线,行至黑水河畔,粮草被“悍匪”劫掠一空。副将王贲(赵王心腹)反咬一口,诬陷沈威勾结匪类,监守自盗。人证(王贲伪造)、物证(几袋被刻意遗落、印有沈家标记的空粮袋)俱在,铁案如山!外公一世英名尽毁,被夺爵下狱。沈家男丁悉数入诏狱,女眷没入掖庭。而我的母后沈昭,为了救父兄性命,在赵王世子萧景琰的威逼利诱下,被迫答应了他的求亲,从此身陷囹圄,成为赵王府操控沈家残余势力的傀儡,也成了父皇萧宸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疤!
首到三年后那场宫变,母后持剑挡在父皇身前,血染罗裙,才以最惨烈的方式洗刷了沈家的冤屈,也彻底斩断了与赵王府的孽缘。可那三年,沈家死了多少人?母后又承受了多少屈辱和绝望?
烟灰呛进肺管深处,我咳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移位。我死死抠着冰冷的灶台边缘,指甲几乎要折断。不行!绝不能让历史重演!必须找到那批被劫的粮食!那是洗刷沈家冤屈、粉碎赵王阴谋的唯一关键!
可是……冷宫!我被困在这方寸之地,连东宫正殿都难以靠近,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陇西道!宫门重重,守卫森严,我一个身份低微、甚至可能己被父皇怀疑的小宫女,如何出得去?就算出去了,陇西道茫茫,黑水河绵延数百里,我又该去哪里找?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瘫坐在冰冷的灶灰里,望着窗外。暮色如同打翻的浓墨,沉沉地压下来,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也吞噬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微末希望。冷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早,格外沉。
这一夜,冷宫大通铺的霉味和汗味似乎格外刺鼻。同屋的宫女早己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却睁着干涩的眼睛,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死死盯着低矮的房梁。脑海中,白日里婆子的闲言,史书上冰冷的记载,父皇掌心滴落的鲜血,母后塞给我的松子糖,还有赵王世子萧景琰那阴鸷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般翻搅冲撞,几乎要将我的理智撕裂。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染血的丝帕。帕子早己被我的体温焐得微温,上面干涸的暗红色血迹,在指尖下触感粗糙。这是父皇的血,是那日偏殿门口,他痛极自伤的证据。我一遍遍抚摸着那血迹,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弱的勇气和与父皇之间那割不断的血脉联系。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帕子包裹的棉布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凸起,猝不及防地硌了我一下。
嗯?
我的心猛地一跳。我记得很清楚,这帕子只是普通丝绢,里面并未包裹任何东西。我立刻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将那方帕子完全展开。
在帕子折叠的褶皱深处,靠近血迹最浓重的地方,我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闪烁着微弱幽蓝光泽的……碎屑?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点碎屑捻起。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那不是血痂,也不是丝线的线头,而是一片比米粒还小的、边缘极其锋利的……瓷片!瓷片本身是白色的,但边缘处,却沾染着一点极其细微的、靛蓝色的粉末状物质!
这瓷片……是父皇那日在明德殿震怒时摔碎的瓷器碎片!当时他盛怒之下,徒手砸了满殿珍玩,碎片西溅,甚至割伤了他的掌心!这片染血的碎瓷,定是当时飞溅起来,被他紧握的拳头无意识地攥住,又随着鲜血一起,被我慌乱中用来擦拭地上血迹的帕子裹了回来!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我将那片微小的碎瓷凑到眼前,死死盯着那点附着其上的靛蓝色粉末。
靛蓝……粉末……
一个尘封在记忆深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轰然炸开!
二十一世纪,大学考古系的阶梯教室。白发苍苍的老教授站在投影仪前,指着屏幕上色彩斑斓的西域壁画,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珍宝的激动:
“……同学们看这里,这尊飞天衣裙上独特的靛蓝色!这不是普通的矿物颜料,而是古代西域一种极其罕见、工艺几近失传的天然染料——‘回回青’!它的最大特性,是遇水显形!干燥时呈细微粉末状,靛蓝近黑,极易被忽略。但一旦遇水,便会迅速溶解,呈现出一种极其艳丽、经久不褪的孔雀蓝色!这种矿物,只产于陇西道黑水河畔一处极为隐秘的矿脉!是古代西域商路贸易中价比黄金的珍品!……”
回回青!遇水显形!陇西黑水河畔独有!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我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瓷,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父皇摔碎的瓷器……碎片上沾着陇西黑水河畔独有的“回回青”粉末!
这意味着什么?!
那批被劫的十万石军粮,根本就没离开过陇西道!甚至,极有可能就藏在黑水河畔的某个地方!而赵王世子萧景琰,或者说他背后的赵王府,在构陷沈家之前,早己利用职务之便,将这批本应运往前线的军粮,秘密转移、藏匿了起来!那所谓的“被劫”,根本就是监守自盗!那点无意中沾染在贡品瓷器上的“回回青”粉末,就是铁证!是他们仓促转移藏匿时留下的、致命的破绽!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绝望的堤坝!我在黑暗中猛地攥紧了拳头,那片染血的碎瓷深深硌进我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我无比清醒!
找到了!找到破局的关键了!
可是……狂喜过后,冰冷的现实再次袭来。证据有了,方向有了,可我依旧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如何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如何让父皇知道?如何赶在赵王府彻底坐实沈家罪名之前,找到那批粮食?
我猛地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冷宫高墙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怀里的松子糖贴着心口,那点微弱的甜意,此刻却像燃烧的火种。
必须出去!必须去陇西!必须找到那批粮食!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在我被烟灰熏得干涩、却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底,迅速成型。冷宫锁着,宫门摸不到……但东宫,有一个人,或许能成为我唯一的希望!一个刚刚对我说过“孤的女儿……若还在……也该……你这般大了……”的人!
风险巨大,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为了母后,为了沈家,为了父皇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我必须赌!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染血的碎瓷和那点珍贵的“回回青”粉末,用丝帕最干净的一角重新仔细包裹好,贴身藏进怀里最深处。那方染血的帕子,则被我紧紧攥在手心。
我躺回冰冷的铺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养精蓄锐,明日,才是真正的战场。窗外的夜色,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得令人窒息,在那浓墨般的黑暗深处,仿佛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透出一丝名为“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