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别馆所见的那一幕,让容真足足辟谷了半个月,胃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生肉与腐败内脏混合的腥膻气。白霜落将重扉对九华山心法为何吸引魔兽的疑惑转告了他。容真抓了抓后脑勺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一脸茫然:“这……我也不知道哇,咱家心法看着平平无奇,中正平和得很,师父当年也是这么教的。师妹,你有什么头绪?”
白霜摇了摇头。她运转心法时只觉灵力沛然,从未想过这清正之气竟会对魔兽产生吸引力。
“那就去问提出问题的人吧!”容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缺了口的茶碗嗡嗡作响,仿佛下定了决心,“我自己去找他问个明白。师妹,你也别闲着,去把‘镜妖’那面宝贝镜子带回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本月的《缉妖录》,翻到镜妖画像那页,指给白霜落看。
等容真御剑来到山脚小镇的医馆时,重扉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专心致志地碾着药槽里的药材。
容真倚在医馆那吱呀作响的木门框上,青衫被微风吹起一角。他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友,有没有兴趣,上我们九华山看看书?”
碾药的手停了下来。重扉抬起头,金色的眼瞳里满是错愕:“你说谁?我?去看你们的心法?”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九华山的方向,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真的……没关系吗?”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仙门正派严防死守、视本门心法为不传之秘的画面,再对比眼前这位开口就邀魔教少主去看家底的九华山大师兄……这个世界观是不是哪里不对?
“啧,这么说吧。”容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门框,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对我们九华山而言,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东西’,其实都不重要。”他顿了顿,收回目光,上下打量着重扉那身补丁衣服和沾着药粉的手,“只要你不损害九华山的利益,我们真无所谓。再说了,”他咧嘴一笑,带着点促狭,“你现在这副模样,谁能猜得出你是魔教少主啊?”
“既然你们都不在意,”重扉放下药杵,拍了拍手上的药粉,站起身,“那我也不推辞了,走吧。”
“哎,等等!”容真连忙伸手拦住他,左手竖起一根食指,右手张开五指,“亲兄弟明算账,先说清楚。如果你要看我九华山珍藏的典籍秘本的话,一个时辰,这个数——”他晃了晃右手,“五文钱!童叟无欺,概不赊欠!”
重扉:“……”
他默默地把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你们九华山是不是穷疯了。”咽了回去。目光落在容真袖口磨得起毛的青衫上,再看看医馆斑驳的墙壁……好吧,似乎是真的穷疯了。
九华山堂堂仙盟创始门派之一,书库竟成了按钟点收费的阅览室?!如果他是九华山的祖宗,非揍死这群不肖子孙不可。
“您真是个爽快人!”容真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做成了一笔大买卖,热情地在前引路。
九华山
重扉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平静地从九华山的正门拾级而上。山门巍峨,虽经岁月风霜,石柱上的青莲浮雕有些模糊,但那份沉淀下来的厚重与曾经的辉煌气度依旧扑面而来。一踏入山门范围,体内那只无时无刻不在躁动、试图侵蚀他意志的九尾魔兽,平息了许多。
容真走在他旁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旧算盘,指尖拨动着油亮的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嘴里还念念有词:“……咱们也算是熟人了,要不我再给你打个折?不行不行,九华山财政紧张……要不这样,我给你算积分制?看一次记一次,攒够五个时辰,我送你一个时辰免费……或者下次看打八折?哎,你觉得哪个划算?”他絮絮叨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打细算里。
青石铺就的山路蜿蜒向上,两旁古木参天,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金色光斑。偶尔有穿着同样朴素青衫的九华山弟子匆匆而过,好奇地瞥一眼大师兄身边这个银发金瞳、气质迥异的陌生人,却无人上前盘问。重扉的目光扫过这些年轻的面孔,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烟粉色身影。容真忙着算账,他也不好突兀地开口询问。
容真带着重扉绕过几重殿宇,最终来到后山一处僻静所在。一座外观古朴、飞檐斗拱的巨大建筑矗立在苍翠掩映之中,正是九华山书库。库门厚重,散发着陈年木料和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门口醒目地立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清晰地写着:“查阅典籍:壹时辰,柒文”。
重扉看着那牌子,又看看容真:“……不是,你们九华山的书库,只要给钱就能看?”
“是啊!”容真理所当然地点头,拍了拍书库厚重的木门,“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换钱。还是我师妹特意交代给你打折的!一个时辰只要五文。”
终于提到了!重扉心中微动,顺着他的话自然地接了下去:“说来,倒也没见她人影。”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哦,她啊,”容真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本《缉妖录》,哗啦啦翻到镜妖那一页,指着上面狰狞的画像,“干活儿去了!就抓这个,中级小妖怪,安全得很,不用担心。”
容真掏出钥匙,打开了书库沉重的铜锁,伴随着“吱嘎——”声,两扇巨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一股混合着陈年纸张、干燥墨香、细微尘埃以及淡淡木料腐朽气息的独特味道扑面而来。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高大的花窗切割、过滤,形成数道巨大的、近乎凝固的光柱,斜斜地投射进书库幽深的空间。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这金色的光柱中清晰可见,如同亿万悬浮的微光精灵,在静谧中无声地舞动。
光柱之外,空间显得格外深邃幽暗,高耸至穹顶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林立在阴影里,其上密密麻麻排列着难以计数的典籍,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书脊上的字迹模糊难辨。
空气沉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以及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降的微响。
整个书库就仿佛一个古老的坟场,昔日的荣光仍在建筑的骨架和浩瀚的藏书中依稀可辨,但衰落的尘埃己覆盖了一切。
“喏,那边几个架子,大概跟心法、宗门历史有点关系,你自己翻吧。时间从进门开始算啊!”容真指了指光线相对较好的几排书架,自己则找了张靠窗的旧书桌坐下,嘴里依旧嘀嘀咕咕地盘算着什么。
重扉点点头,步入这片尘封的殿堂。指尖拂过蒙尘的书脊,抽出一本本或厚重或单薄的典籍。
这里的藏书大多残缺不全,是真正的“断篇残简”。许多书页泛黄脆弱,字迹漫漶,内容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成体系。
讲述宗门辉煌历史的卷帙往往戛然而止于某个辉煌时刻,心法要诀的记载也多有缺漏或被虫蛀的痕迹,只剩下些基础口诀和零散心得。
他心中了然:难怪容真敢如此“大方”,这些失传之物,对旁人而言价值确实有限,也构不成对九华山核心传承的威胁。
他沉下心来,仔细翻阅那些可能记载心法源流或特异之处的只言片语,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解释那奇特的吸引力。阳光透过高窗,光柱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缓缓移动。
书库内的光线渐渐由明亮的金黄转为柔和的暖橙,宣告着傍晚的来临。重扉合上手中最后一本可能相关的残卷,轻轻揉了揉眉心。收获甚微,九华山的心法记载确实中正平和,强调引天地正气,淬炼己身,驱邪缚魅,看不出任何特异之处能吸引魔兽。他心底的疑惑非但未解,反而更深了。
就在这时,书库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白霜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风尘仆仆,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衣角还沾着些许未干的泥点和草屑,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战斗。她手中捧着一面样式古朴、边缘镶嵌着暗沉金属的铜镜,镜面光洁,隐隐流转着幽光。
她将镜子递给迎上来的容真,目光随即落在书库深处、站在光柱边缘的重扉身上,然后又看看容真,眼神带着询问。
“他付钱了!”容真立刻声明,宝贝似的接过那面“镜妖之镜”,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镜面。
白霜落没说话,低头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她的空白卷轴刷刷写道:[这事儿师傅知道吗?] 举起来给容真看。
“老王……”容真下意识地开口,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重扉,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略显生硬地改口,“呸,咱师父!不对,反正我也说一半了,继续喊他老王八怎么了!”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气,“老王八知不知道重要吗?他都闭关多少年了?洞府门口草长得比人高!说不定早就在里面坐化了!”
白霜落抿了抿唇,又在卷轴上飞快写道:[没死,他之前不是还传音让我们买东西。]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容真像是被踩了尾巴,声音更冲了,脸上因激动而泛红,“那个死蜘蛛在后山闹得天翻地覆,差点把地脉都污染了!他呢?缩在那个乌龟壳里一动不动!屁都没放一个!这叫掌门?!”
重扉抱着几本书,默默地向书架阴影里又挪了挪,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九华山师徒间的陈年旧怨,他一个外人实在不想掺和。
白霜落看着激动的容真,低头在卷轴上写:[你好凶。] 写完,她带着点小委屈的神情,抱着卷轴,径首走到重扉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容真噎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不要在我面前为那个老王八说话!一提他我就火大!这山门里里外外,上上下……”
他话音未落,白霜落突然抬手,动作快如闪电!
“轰嚓——!”
一道刺目的蓝白色电光精准地劈在容真刚才坐着的位置!坚硬的青石板地面瞬间被炸出一个焦黑的小坑,碎石飞溅!
“哇靠!”容真吓得魂飞魄散,凭借本能猛地向后弹开,身法快得只剩一道青影。惊吓之下,他手一松,镜妖之镜脱手而出,首首朝地面坠去。
就在镜子即将摔碎的刹那,白霜落伸手凌空一抓,一股柔和的吸力凭空产生,镜子稳稳地飞入她手中。她看也没看惊魂未定的容真,而是拿起镜子,对着光亮的镜面,仔细地理了理自己因战斗略显凌乱的头发。
整理完毕,她调整角度,将窗外透进来的一缕阳光,通过镜面,反射出一道明亮的光斑,精准地投在了容真的胸口!
容真:“???”
他心中生出些许烦闷,往旁边走了两步。
白霜落将镜面一转,光斑又映在容真身上,容真脚下步法急转,青衫身影在巨大的书架间、斑驳的光影里腾挪闪避,快如疾风,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书架上的尘埃。
而白霜落微微转动手腕,那点光斑便如影随形,紧追不舍。
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绝对不能被光斑碰到”的追逐游戏。
“......”重扉看不懂,重扉放弃思考。他翻开书,接着忙自己的。
首到白霜落眼角的余光瞥见重扉合上了书本,似乎研究告一段落。她忽然偏过头,冲着重扉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紧接着,手腕灵巧地一转——
那道如影随形的光斑瞬间离开了狼狈躲闪的容真,不偏不倚,正正地映出了重扉。
“哈!你输了!容真立刻停下脚步,指着僵住的重扉,喜形于色。
白霜落看着重扉瞬间僵硬的样子,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也点了点头,认可了容真的判决。游戏结束。
古籍有载,传说镜妖之镜可鉴人心,照见本真。重扉看着自己映在光洁镜面中的倒影——太棒了,是个人。
他松懈下来,一股庆幸感涌上心头,暗自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松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脆响,从那面古朴的铜镜镜面上传来。
只见光滑的镜面中央,一道细长蜿蜒的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将镜中的影像切割开来!紧接着,又是几道细碎的裂纹从主裂纹上蔓延开去,如同蛛网般迅速爬满了镜面。被无数裂纹割裂开的镜面,映照出重扉数个破碎、扭曲的身影。
“坏……坏掉了吗?!”容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几乎是抢一般从白霜落手中夺回了镜子,声音都变调了。他颤抖着双手捧着镜子,镜中映出的影像同样破碎不堪——那是一枚边缘磨损的铜钱轮廓,裂纹正好将那枚铜钱切割成了几份。
容真松了口气,他把裂开的镜子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抬起头,瞪着面前两个“罪魁祸首”,尤其是拿着镜子玩光的白霜落:“你们两个危险分子,离我的宝贝远点。”
尘埃在书架间缓缓沉降,重归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