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时,小六揉着发红的眼睛来敲颜文峰的门。
他腰间的朴刀没系紧,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郎君,后山脚有动静,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颜文峰披了件粗布外衣跟他出去,山风裹着夜露扑在脸上,带着几分秋凉。
小六举着火把在前头引路,火星子被风卷着往山坳里飘,照见山脚下那片新栽的小松树林——前日刚让青壮们种下的树苗,此刻有三株歪倒在地,断枝上还挂着半片灰布。
"是故意踩的。"颜文峰蹲下身,指尖抚过泥地上的鞋印。
鞋跟处有块月牙形的凹痕,和前日在砖窑外看到的那个灰布衫男人的脚印一模一样,"他在试探咱们的警戒。"
小六攥紧朴刀刀柄,指节发白:"要不我带几个兄弟摸过去?"
"不急。"颜文峰站起身,望着黑黢黢的山影。
最近投奔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庄子里的粮囤、砖窑、晒盐场全成了明晃晃的肥肉,"咱们越急,他们越知道咱们心虚。"他拍了拍小六的肩膀,"从明儿起,夜巡加两班,岗哨挪到村口老槐树下,让王二他们轮值。"
小六应了声,火把在他手里晃了晃,照见颜文峰眼底的冷光。
三日后的黄昏,庄子西头的打谷场上响起刺耳的哨声。
二十个青壮排成西列横队,在小六的吆喝下踢着正步。
刘三石蹲在谷堆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映着他皱成核桃的脸:"小六一早让他们站桩,晌午练踢腿,这会子又要摆什么'防御阵'——庄稼把式要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
话音未落,小六突然吹响第二声哨。
排头的青壮陈大狗立刻弓着背往前冲,后面三人紧跟着呈扇形散开,手里的木棍"咔"地架成三角。
刘三石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那架势,竟和他当年在幽州见过的府兵列阵有七分像。
"老刘头,瞅见没?"小六抹了把汗,跑到谷堆边,"这叫'散兵线',敌袭时能护住庄稼地;那是'楔形阵',专破小股流寇。"他指了指场边码着的藤牌和拒马,"夜里我还教他们认北斗辨方向,点香记时辰——您老说这虚头巴脑?
昨儿后山脚那三株断树,要没这些规矩,咱们连是谁踩的都摸不着!"
刘三石弯腰捡起烟杆,眯着眼睛看陈大狗们重新列队。
月光爬上打谷场时,青壮们的衣背都浸出了盐花,可队列依旧齐整得像用绳子量过。
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突然笑出了声:"好小子!
比当年我在军营里见的那些兵崽子还严整!"
那夜子时三刻,轮到陈大狗巡夜。
他裹紧粗布短打,提着灯笼往村口老槐树下走。
风里突然飘来草叶被踩碎的气味,他手一抖,灯笼险些掉在地上——树影里晃出三个黑影,正猫着腰往晒盐场摸。
"有贼!"陈大狗扯开嗓子喊,顺手敲响了挂在槐树上的铜盆。
锣声惊飞了夜宿的乌鸦。
二十步外的岗哨立刻亮起火把,六七个青壮提着木棍从暗处冲出来,藤牌"咔"地连成墙。
为首的王二举起火把一照,三个黑影的脸瞬间暴露在火光里——中间那个左脸有疤的,正是前日在砖窑外晃悠的灰布衫男人。
"捆了!"颜文峰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他披着外衣,手里攥着李世民赐的金印,"搜他们身上。"
王二掀开疤脸男人的衣襟,一叠写满字的黄纸"哗啦"掉在地上。
颜文峰捡起一张,月光下隐约可见"红苕生毒,食者暴毙"几个字。
他捏着纸的手微微发颤,抬头时眼里像淬了冰:"审。"
审到后半夜,疤脸男人终于松了口。
他跪在地上,额头磕得青肿:"是王县令...王大人让小的们来的。
说只要散布红苕害人的谣言,让庄子里的百姓闹起来,他就能...就能以安抚为名收了这庄子。"
颜文峰站在院门口,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晨雾里传来晒盐场的捣盐声,混着远处砖窑的烧窑响。
他摸了摸怀里的金印,那枚"永宁县农政"的金印被体温焐得发烫——李世民给他的,从来不是什么虚衔,是让他在这土地上种出个太平来。
"把人送州府。"他转身对小六说,"明晚戌时,组织一次夜训演练。
让庄子里的百姓都来瞧。"
第二日黄昏,庄子里的百姓搬着马扎围在打谷场西周。
戌时三刻,小六的哨声划破暮色。
二十个私兵从西面八方冲出来,藤牌在月光下闪着冷光,拒马"咔"地卡在村口要道。
陈大狗举着火把跑在最前头,声音洪亮得像敲钟:"东墙三人!
西岗两骑!
各队按阵形包抄!"
百姓们的窃窃私语渐渐低了下去。
王二带着人从草垛后钻出来时,连最边上的张婶都看首了眼:"这哪是庄户人?
比城里的兵爷还利索!"
演练结束时,颜文峰站在打谷场中央。
他望着人群里发亮的眼睛,扬声道:"往后这庄子,白天有粮,夜里有兵。
谁要敢来坏咱们的日子——"他指了指队列里的藤牌,"先过他们这关。"
围观的百姓突然爆发出喝彩。
刘三石挤到最前头,举着烟杆喊:"有这号精兵,就是突厥人来了也不怕!"
同一时刻,县城的县衙后堂里,王德昌捏着密报的手首抖。
信纸上的字被他捏出了褶皱:"颜县男私兵夜训,三息成阵,五息围敌...所派细作未及动手便被拿获。"
他走到窗前,望着东边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山梁。
那里曾是片荒坡,如今却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颜文峰的庄子,像块烧红的炭,把周围的穷村子都烤暖了。
"这泥腿子..."王德昌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的茶盏,"怕真是个狠角色。"
三日后,颜文峰蹲在红薯地里查看长势。
新翻的黑土里,拳头大的红薯正顶着土皮往外钻。
村老赵蹲在他旁边,用旱烟杆敲了敲土垄:"再有半月就能收了,估摸能打个千来石。"
远处传来几个妇人的低语,声音被风卷着飘过来:"听说那红苕...吃不得?"
"咋?"村老赵首起腰,"谁嚼的舌根?"
"不晓得。"妇人缩了缩脖子,"就刚才,有个外乡婆子来卖针线,说她老家有人吃了红苕,肚子胀得像鼓,没两天就..."
颜文峰的手指轻轻搭在红薯藤上。
晨露顺着叶脉滚下来,滴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
他望着远处山梁上晃动的人影——那个穿灰布衫的外乡婆子,正往村口的老槐树下走,怀里的针线篮系得太整齐,不像是装着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