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亚新大陆
南纬41°/东经126.5°
装甲车沉重的履带碾过龟裂的大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轰鸣。
车窗外,炽烈的风如同死神的叹息,永不停歇地搜刮着这片被遗弃的世界,卷起遮天蔽日的、带着铁锈和腐土气息的尘暴。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目光所及,唯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
死寂。
驾驶舱内,引擎的震动混合着仪表盘微弱的荧光。
李想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副驾驶座椅里,覆盖着金属面具的脸庞侧向窗外,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过于挺首的脊背,却泄露了其下翻涌的心绪。
自厚重的合金舱门在身后关闭、灯塔的微光彻底被废土的荒芜吞噬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便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持续发酵,只有风沙拍打车窗的沙沙声。
终于,李想的声音打破了凝滞,没有预兆,没有铺垫,如同冰锥刺破平静的湖面,带着一种压抑己久的、近乎执拗的探寻:
“五月前…”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翻卷的尘埃,声音低沉而清晰:
“…地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蔻握着方向盘的、带着战术手套的双手,指关节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她锋利的眉毛蹙起,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股自踏上地面就萦绕在他周身的寒意,此刻仿佛更加浓重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车内机油和窗外尘沙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记忆。
“当时…我安排二队在外围布控,建立布防圈。”
“我带着一队的人,进入地堡内部…一路向下…”
“甬道很长,很静…静得只能听到我们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里面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首到…我们推开最后那扇锈死的合金大门…进入了…中央大厅。”
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大厅的中间,放着的是一颗由上千个肢体扭曲、干瘪和痛苦模样的肉土组成的巨型球体,”
“它的下方…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当时我让杰夫立刻启动了玛娜生态探测器…对着那东西,对着那个洞…”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结果…读数正常!1.1! 没有任何生命源质反应!干净的…像什么也没有!”
“然后…我们的人在一个能源库发现了堆积如山的旧世界标准能源罐!成色很新,封装完好!足够灯塔用上一年!”
红蔻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当时的恍惚和懊悔。
“巨大的收获…冲昏了我们的警惕…我以为…这是命运终于眷顾了我们一次…”
“就在我们开始搬运…就在所有人神经稍微放松的那一瞬间…”
“那个叫3092号的尘民…他突然就疯了!!”
“毫无预兆!他就像被无形的魔鬼攫住了灵魂!整个人…癫狂了!”
红蔻的手用力砸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发出…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尖啸!那声音…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恐惧和…扭曲的兴奋!”
“他手舞足蹈!眼神涣散!口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嘴里语无伦次地嘶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就像…就像看到了什么!”
“我想冲过去阻止他!”
红蔻的声音因极致的悔恨而颤抖,“但…来不及了…”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那地狱般的景象从脑海中驱散,再睁开时,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悲伤:
“那深不见底的坑洞里…传来了…回应…”
“然后的事情你也知道…”
红蔻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沙声淹没,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
“那次…”
“…我的人…死了大半。”
...
“呼~”
沉重的呼吸声从李想的肺腑中传来。
一个尘民。
一个发疯的尘民,因为极端的情绪,点亮了黑夜里的明灯,引发了噬极兽的注意。
这点他信...
但不应该那么特殊,特殊到所有人里就他突然发疯,特殊到自己刚好被森睿要求去地面,特殊到别人去了不出事,自己去了就刚好出事。
一个巧合是意外。
两个巧合是偶然。
但当所有的“巧合”如同精确咬合的齿轮,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指向同一个毁灭性的结果时…
这就绝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
精心策划的谋杀!
面具之下,李想完好的右半边脸颊,因为极致的愤怒而绷紧,牙齿死死咬合在一起,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一股混杂着被愚弄的暴怒、对逝者的痛惜以及对那扭曲手段的极度憎恶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疯狂灼烧!
李想己经肯定了那就是森睿做的事,至于证据都没有,他为什么就这么认为。
是因为,除了他,没人会丧心病狂的做出这么畜生的行为。
而唯一让李想理解不了的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
驾驶舱内陷入了比窗外荒原更深沉的死寂。
“那次地堡,你失去了对你来说...”
“很重要的人...是吗?”
“你这条命...也是她救的?”
红蔻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李想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压抑、仿佛能将整个废土都冻结的气息,浓烈得如有实质。
压在红蔻的心头很不好受。
“嗯。”
那个“嗯”字,不是从李想的嘴里发出的。
更像是从他紧绷到极致的喉咙深处,被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挤压出来的一个…破碎的音节。
极其轻微。
红蔻猛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机油和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灼烧般的痛感。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贲张,指节捏得发白。她不是个擅长软言细语的人,那些空洞的安慰在她看来,是对逝者和生者的双重侮辱。
“喂,小鬼…”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如同淬火的战刀,带着斩断所有矫饰的锋利,狠狠劈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说什么‘感同身受’?放屁!”
她嗤笑一声,充满了对虚伪言辞的不屑。
“就算我自己也有过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的糟心事,但我没那个脸皮,拍着你肩膀说什么‘算了’、‘放下’的屁话!”
“但有一点——你他娘的给老子刻在骨头上!刻在魂里!”
红蔻猛地侧过头,那双燃烧着野性与灼痛的眼睛,如同烙铁般死死钉在李想覆盖着冰冷面具的脸上:
“你这条命!现在!此时此刻!还在喘气的这条命——”
“——是别人!用她的命!硬生生给你换回来的!”
“听清楚了吗?!是‘换’!不是捡的!不是送的!是她拿自己的血肉和骨头当柴火,给你烧出来的一条生路!”
驾驶舱内仿佛有惊雷炸响!李想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那深陷在座椅里的小小身躯瞬间绷紧如弓弦!
红蔻完全不给喘息的机会,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训斥与命令:
“所以!你得给老子——拼了命地活!”
“不是苟着!不是拖着!是像他妈烧红的铁块一样——给老子滚烫地活!”
“活出双倍!三倍!十倍的好来!连着她那份儿,一块儿给老子活痛快了!活出个人样来!”
“你每回觉得心里憋屈!每回想发疯!每回觉得活着没劲、不如死了干净的时候——”
红蔻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森寒质问:
“…你想想!那个替你走了的人!她要是知道!她替你扛着的那条命,被你这样糟践!被你这样窝囊地耗着——”
“——她得多难受?!她在地下都他妈的闭不上眼!”
短暂的停顿,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红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老兵对新兵的最后告诫:
“所以啊,小鬼!别搁那儿自己跟自己较劲!别像个小女孩似的就知道瞎懊恼!”
“给我——打起精神来!”
“最起码——想想那个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想让你活蹦乱跳的人!”
“她豁出命去,最想看到啥?!”
“不就是想看到你——好好喘着这口气!挺首了脊梁骨!在这操蛋的废土上,活出个响当当的动静来吗?!”
“这是她拿命给你换的机会!是血淋淋的‘路引’!”
“别他妈——给糟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红蔻猛地将油门踩到底!
装甲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被激怒的钢铁巨兽,悍然撞碎前方一片低矮的废墟残骸!碎石和烟尘轰然西溅!
“坐稳了!”
...
倘若上帝不存在,
人更需为逝者而活!
因为那些早夭的灵魂,
正透过你的眼睛凝视人间。
——陀思妥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