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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里正这一番“老农等雨”的比喻，像一副对症的良药，让陈禾的心境豁然开朗了不少。
虽然夜深人静时，那点忐忑偶尔还会像水底的泡泡一样冒上来，但他学会了不再任由它蔓延泛滥。
他重新制定了温习计划，不再漫无目的地翻书，而是针对解试中暴露的薄弱环节。
比如某些经义注解的细微差别，策论中如何更精准地引述典章，进行有目的的补强。
白天，他沉浸在书卷中，心无旁骛。
傍晚散学后，他依旧继续自己的话本“兼职”。
将脑子里的怪奇志异还原于笔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竟也成了一种奇妙的安抚。
当心神专注于一字一句的誊抄时，那些纷乱的杂念便被暂时隔绝在外。
张家的饭桌上，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陈禾不再像前几日那样食不知味，眉宇间锁着的愁绪也淡了。
他会认真地听柱子讲私塾里的趣事，也会主动跟张王氏说说书院夫子新讲的典故。
张王氏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变着法子做些可口的饭菜，温言细语地劝他多吃些。
“陈禾哥哥，解试考完了，是不是就能当大官了？”柱子咬着筷子，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问。
陈禾失笑，给他碗里夹了块肉：“哪有那么快。解试过了，才有资格参加礼部试，礼部试过了是殿试，殿试过了才会授官。路还长着呢。”
“哦......”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陈禾哥哥一定能考过！你写字比我们先生还好看！”
童言无忌的信任，让陈禾心头又是一暖。
张里正呷了口酒，哼道：“听见没？柱子都比你有信心！该吃吃，该喝喝，养好精神才是正经！”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下，一天天滑向放榜之日。
书院里也渐渐有了些不同。
考完归来的学子们，起初都和陈禾一样，带着考后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等待的焦灼开始无声地弥漫。
同窗间的交流变得微妙起来。
“王兄，那日经义最后一道你如何破题的？”有人故作轻松地挑起话头，眼神却紧紧盯着对方的反应。
被问的人往往眼神闪烁，含糊其辞：“啊......就按朱子集注，中规中矩罢了。倒是李兄你，策论洋洋洒洒，想必胸有成竹？”
“哪里哪里，胡乱写就，只怕难入考官法眼......”一阵心照不宣的干笑。
没人敢真正深入讨论考题，生怕对出自己答错的点，或者显得自己过于在意。
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紧张。
这天午后，陈禾在藏书阁找书，无意间听到两个丙字斋的同窗在角落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乙字斋那个陈文庆，考完回去就病倒了，说是忧思过重，发热呓语，满口胡话，首嚷嚷自己定然落榜......
他家里急得不行，请了好几回大夫了。”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幸灾乐祸。
“哼，平日眼高于顶，在书院就处处排挤陈禾，结果自己先扛不住了？真是......
不过话说回来，这等待的滋味，确实难熬啊。陈禾这几日看着倒还平静？”
“嗯，该抄书抄书，该看书看书，跟没事人似的。要么是心里真有底，要么......就是能装。”
陈禾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像没听见一样，平静地走到书架另一侧，抽出自己要找的那本《近思录》。
陈文庆如何，早己与他无关。
至于别人如何看他是否“能装”，更无需在意。
他拿着书，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洋洋地洒在书页上。
他翻开书，沉下心，一行行看了下去。
窗外的议论声，再次成了模糊的背景。
放榜的前一夜，终究还是来了。
白天尚能维持的平静，在夜色笼罩下被轻易击碎。
陈禾躺在耳房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只觉得那风声像无数只手在抓挠着他的心。
黑暗中，考场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
越想，思绪越乱，心也跳得越快，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
口干舌燥，他起身摸黑倒了碗凉水灌下去，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热。
这种焦灼，是上辈子面临高考也不曾有的。
他重新躺下，强迫自己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数到一百多只，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索性披衣坐起，摸索着点亮了书案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书案小小的一圈。
他摊开纸，拿起笔，想默写一段《中庸》定定神。
可笔尖悬在纸上，墨汁聚了又散，迟迟落不下去。
脑子里一会儿是考官阅卷时皱眉的样子，一会儿是张里正期盼的眼神，一会儿又闪过陈家村那间冰冷柴房的影子......
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出一个小小的灯花，光线随之摇曳了一下。
陈禾盯着那跳跃的火苗，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里正公的话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该吃吃，该睡睡，该看书看书......把心放肚子里，该干啥干啥！”
他放下笔，吹熄了油灯。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他躺回床上，闭上眼，不再刻意驱赶那些纷乱的念头，只是清晰地告诉自己：想了也无用。
明日此时，一切自有分晓。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小了些。
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纷乱的思绪，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一种奇异的、压抑的喧闹声便从远处隐隐传来，像潮水般由远及近，涌入了尚在沉睡的汴梁城。
陈禾猛地睁开眼。
窗外，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青灰色。
远处街市的方向，人声、马蹄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和期盼。
放榜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脑海，瞬间驱散了所有残存的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