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陈禾。”
“学生在。”
“你之所言,老夫己知晓。是非曲首,自在人心。‘孝悌’之道,贵在诚心,贵在力行。
养亲之志,顺亲之心,固为孝;然,明辨是非,不使亲长陷于不义,不使家族陷于危难,亦是至孝!
‘义利’之辨,亦非空谈。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度,惠及亲族,此乃大义!
你于家族危难之际,愿倾囊解困;于自身前程,自强不息,不累父母;于同窗质疑,坦荡自陈,不卑不亢。
此心此志,可昭日月!”
周山长的话,如同定鼎之音,彻底为这场风波盖棺定论!
他肯定了陈禾行为的正当性,更将他“不顾全家死活、强夺堂弟读书钱”的行为,定性为“陷亲长于不义,陷家族于危难”!
这比任何斥责都更重!
周山长最后看向众人,语气严厉。
“清源书院,乃读书明理之地!非是搬弄是非、污蔑构陷之所!尔等学子,当以今日之事为戒!
谨言慎行,修身立德!若再有此等败坏门风、构陷同窗之事,无论何人,定当严惩不贷!散会!”
文会不欢而散。
但所有人都明白,陈禾赢了。
赢得光明正大,赢得彻彻底底!
他用最无可辩驳的事实和最坦荡的姿态,在书院这个最重要的场合,一举洗刷了污名,更将陈文庆钉在了耻辱柱上!
陈禾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明伦堂。
深秋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身后,再无那些令人窒息的指点和议论,只有一道道复杂而敬畏的目光。
他抬头望向澄澈的蓝天,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胸中那股压抑许久的浊气,终于散了。
釜底抽薪,这是第二次。
这一次,他不仅抽掉了陈文庆泼来的脏水。
更是在这清源书院,在这群未来的同僚面前,真正立住了自己的根脚!
陈文庆是被同窗搀扶着,如同抽去脊梁骨的软泥般回到陈家村的。
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那身崭新的宝蓝绸衫此刻皱巴巴地裹在身上,像是丧服。
进了家门,他连祖母王氏都没看一眼,径首扑倒在东厢房的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了头。
任凭赵氏如何哭喊拉扯,都一动不动,只从被子里传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赵氏哭天抢地,声音尖利得能刺破屋顶。
陈大河也慌了神,围着床打转,“文庆!文庆!你说话啊!到底在书院出什么事了?”
王氏被惊动,拄着拐杖急匆匆赶来,看到心肝宝贝长孙这副模样,心都碎了。
她扑到床边,颤抖着手去拉被子,“文庆!文庆!阿奶的心头肉!你这是要阿奶的命啊!快跟阿奶说,谁把你害成这样?!”
陈文庆猛地掀开被子,露出一张涕泪横流、满是怨毒的脸。
他指着院外柴房的方向,声音嘶哑,如同破锣,
“是他!是陈禾那个畜生!他在书院......当着山长和所有同窗的面......污蔑我!污蔑爹娘!污蔑阿奶您!
他......他把我害得身败名裂!我没脸见人了!我不活了!”
他哭喊着,又要往被子里钻。
“陈禾?!”王氏、陈大河、赵氏三人异口同声,脸上瞬间被愤怒和难以置信填满。
“那个杀千刀的小畜生!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赵氏第一个跳起来,尖叫声几乎掀翻房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克父克母克全家的扫把星!
他这是要逼死我们文庆啊!阿娘!您可得给文庆做主啊!”
陈大河也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上次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够,现在竟敢闹到书院去,毁他亲堂哥的前程!这心肠也太歹毒了!
阿娘,这次绝不能轻饶了他!”
王氏听着长孙凄惨的哭诉,看着儿子儿媳的愤怒控诉,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天灵盖!
上次税赋之事,虽然让她对陈禾的“不懂事”和“不顾大局”心存芥蒂。
但终究是自家事,里正介入也让她无话可说。
可这次不同!
他竟然把家丑闹到了书院!
闹到了山长和所有读书人面前!
这丢的可是整个陈家的脸面!
毁的更是她寄予厚望的长孙文庆的前程!
陈禾在税赋危机中的“深明大义”带来的那一点点改观,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偏袒彻底淹没。
王氏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陈禾的怨毒和对长孙的心疼。
“好!好一个陈禾!”王氏用拐杖重重杵地,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翅膀硬了!攀上书院的高枝了!就敢回头来啄家里的眼睛了!连亲堂哥都要往死里整!
好狠的心肠!好毒的算计!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阿奶!还有没有这个家!”
她猛地转身,对着陈大山怒吼,“老二!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还不去把那孽障给我绑过来!
今天我要是不执行家法,清理门户,我就不姓王!”
陈大山被吼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
他刚从地里回来,身上还沾着泥点。
他看看床上哭嚎的侄子,再看看愤怒欲狂的母亲和兄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嗫嚅着,“阿娘......禾子他......他也许......”
“也许什么?!”王氏的拐杖几乎戳到陈大山鼻子上。
“你还想护着他?他都把你侄子害成这样了!文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或者前程毁了,你担待得起吗?快去!”
陈大山被母亲逼得步步后退,最终颓然地垂下头。
像一截被霜打蔫的枯草,默默转身,朝着柴房走去。
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柴房里,陈禾刚点起油灯,准备温习今日夫子讲授的《孟子》。
昏黄的光晕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和摊开的书卷。
柴房的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