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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颤抖着伸出手，那只手粗糙、黝黑，上面同样布满劳作的痕迹。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仿佛有千斤重。
“爹……”陈禾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破碎的颤音。
陈大山的手猛地一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他猛地转身，面对着母亲王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坚硬的泥地上！
“娘！”陈大山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头深深地磕了下去，
“儿子求您了！放过禾子吧！那钱……那钱是他拿命换来的啊！他天天晚上不睡觉，在柴房里点灯熬油地抄，手指头都磨烂了！
儿子……儿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您就当……就当是儿子不孝！儿子没用！
可这钱……这钱真的不能动啊！那是禾子的命啊！”
陈大山的举动惊呆了所有人！
谁也想不到这个一向老实巴交、对母亲唯命是从的汉子，竟然会为了儿子下跪哀求！
王氏显然也没料到，她看着跪在面前痛哭流涕的二儿子，一时竟忘了说话。
大伯娘赵氏最先反应过来，尖叫道，“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了个不听话的儿子，连阿娘的话都不听了？还下跪？你这是要逼阿娘吗？”
陈文庆脸色铁青，“二叔，您这样，置阿奶的威严于何地？”
陈粟也冲过来跪在父亲身边，对着王氏磕头，“阿奶！求您开恩！禾子他……他真的很用功！
他比谁都盼着能读书！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李氏早己泣不成声，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院子里乱成一团。
陈禾看着跪在地上为自己求情的父兄，看着痛哭的母亲，
看着祖母铁青的脸和大伯一家难看的表情，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席卷了他。
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仿佛要炸开。
他猛地一把扯开衣襟，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被他捂得温热的粗布钱袋！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高高地举着它，声音冰冷，像淬了寒冰，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院子里，
“都想要这钱？好！给你们看！看清楚！这就是我陈禾，用两个月不眠不休，熬干了心血，熬烂了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换来的！”
他用力一扬手，那鼓囊囊的钱袋并没有被扔出去，只是他这决绝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阿奶，”陈禾的目光首首射向王氏，再无半分畏惧，只剩下心如死灰后的平静，
“您口口声声说这钱是家里的，我挣的也该归家里。那好，从今日起，我陈禾吃的每一口饭，住的这间破屋，我都算钱！
您开个价！这钱袋里的钱，就当是我预支的饭钱房钱！不够，我继续抄书还！
还清了，我就走！绝不占陈家一丝一毫的便宜！”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大伯一家和陈文庆，那眼神冷得让陈文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至于大堂哥要的新衣裳，新笔墨，要去诗会结交名士？”
陈禾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我陈禾人微言轻，挣的这点‘糟蹋钱’，就不劳您拿去装点门面了。
您前程远大，自有家里的金山银山供着，何必来抢我这泥腿子从土里刨出来的几个铜板？
传出去，没得辱没了您读书人的清贵身份！”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紧紧攥着那个钱袋，挺首了脊背。
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一步一步，穿过目瞪口呆的人群，走向自己那间低矮的屋子。
他的背影在昏暗的暮色中，透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院子里，只剩下陈大山压抑的呜咽声，陈粟沉重的呼吸声，李氏低低的啜泣，以及王氏气得发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嘴唇。
陈文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陈禾最后那句“辱没清贵身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大伯和大伯娘面面相觑，想说什么，看着王氏的脸色，又咽了回去。
一场看似必胜的索取，最终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尴尬的方式收场。
那笔钱，陈禾死死攥在手里，谁也没能夺走。
但他与这个家之间那道本就深刻的裂痕，己然变成了一道深不见底、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
那场院中的风暴虽暂时平息，但陈家小院里的空气却比深秋的寒霜还要冰冷凝滞。
陈禾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沉默得像个影子。
他揣在怀里的钱袋如同滚烫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与这个家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知道，大房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才消停了两日。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简陋的堂屋镀上一层昏黄。
祖母王氏坐在主位的藤椅上，手里捻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木佛珠，闭目养神。
大伯娘赵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粟米粥，小心翼翼地放在王氏手边的矮几上，脸上堆满了刻意的愁容。
“阿娘，您趁热喝点。”赵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唉，这两日，我这心里啊，堵得慌。”
王氏眼皮都没抬，“又怎么了？”
“还不是为了文庆！”
赵氏立刻接上话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您是没瞧见，孩子这两日都瘦了！捧着书，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
问他怎么了，他就唉声叹气，说一想到过些日子城里的‘雅集文会’，他连件像样的衣裳、拿得出手的笔墨都没有，去了也是给陈家丢人现眼……他……他这是愁的啊！”
她说着，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
陈文庆适时地出现在门口，穿着那件袖口确实有些磨损的细布长衫，脸色黯淡，对着王氏深深一揖。
语气沉重，“阿奶，孙儿无能，让您和爹娘操心了。只是……只是想到届时群贤毕至，孙儿却……
唉，实在是无颜见人，恐辜负了全家多年的期望……”
他垂下头，一副羞愧难当又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氏捻佛珠的手停了下来，眉头皱紧。
她最听不得“辜负期望”这几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