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陋的帐篷外边挂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灯笼。怀蕴清盘腿坐在草席上,三枚铜钱在指间翻飞。黑瞎子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枚泛着青光的铜钱。
“先生今天卜什么卦?”少年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铜钱的轨迹。
怀蕴清没有回答。铜钱落地的瞬间,他瞳孔微缩——三枚钱竟叠成一线,最上方那枚还在微微颤动。这是大凶之兆。
“去把门闩上。”他突然说。
黑瞎子连忙起身,刚走到门边,木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子车甫昭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来,说是要请杂技班子所有人吃顿好的。
怀蕴清陪着笑,带着黑瞎子跟着子车走去了杂技班子平常吃饭的地方——用几块红布,几个破架子搭起来的。看着人聚的异常的齐全,怀蕴清思索着生意越来越不好的最近加之今天的卦象,有了一丝不妙的想法。
红布搭成的棚子下,二十几号人围坐在长条木桌旁。桌上摆着罕见的丰盛菜肴——红烧肘子泛着油光,整只烧鸡皮脆肉嫩,就连素日里难得一见的酒都开了三坛。怀蕴清的指尖在桌下轻轻敲击膝盖,三枚铜钱在袖中隐隐发烫。
“吃啊!都愣着干什么?”子车甫昭拍开一坛酒的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溅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今天这顿爹请你们!”
黑瞎子偷瞄怀蕴清,发现先生正盯着子车甫昭,怀蕴清突然夹了块肘子放到黑瞎子碗里,低声道:“别碰酒。”
酒过三巡,班子里的人渐渐放开胆子。一个杂技班子成员大着舌头问:“班主,听说西街新开了家赌坊......”
“散了吧。”子车甫昭突然说。
竹筷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所有人都僵住了,那人还保持着举杯的姿势,酒水洒了半身都不自知。
“我说——”子车甫昭站起来,一脚踩在条凳上,“杂技班子今日起解散!”他“要走的现在抓紧滚蛋,留下的......”他抽出刀,“你爹我亲自送一程。”
怀蕴清袖中的铜钱突然灼痛手腕。“子车哥喝多了。”怀蕴清笑着打圆场,手指在桌下掐了个安神诀,“不如......”
“怀蕴清!”子车甫昭刀尖首指他鼻梁,“你他妈装什么好人?”酒坛被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带着你那小王爷赶紧滚!”
满座哗然。黑瞎子猛地攥紧衣角——这个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此刻被血淋淋地撕开在众人面前。怀蕴清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嘴:“既然班主发话......”
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怀蕴清瞥见子车甫昭的刀尖在微微颤抖——这个杀人如麻的疯子此刻竟在害怕。怕什么?怕他真的走?
铜钱在袖中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嗡鸣。怀蕴清缓缓起身,对着子车甫昭作了个长揖:“这么多年承蒙子车哥关照。”转身拉起黑瞎子,“我们走。”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开一条路。身后传来子车甫昭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得很!”接着是利刃入肉的闷响,“还有谁要走?!”
黑瞎子回头时,看见刚刚说话的那个捂着喷血的脖子栽倒在酒菜里。怀蕴清一把捂住他的眼睛:“别回头。”
夜风卷着沙砾拍打在脸上。他们走出二里地,还能听见棚子里传来的惨叫声。黑瞎子问:“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怀蕴清从树根下挖出个预先埋好的包袱,“替他们收尸?”
包袱在枯叶堆上摊开,月光将里面的物件照得分明——几块碎银、两套粗布衣裳、一本手抄的册子,还有那三枚泛着青光的铜钱。黑瞎子蹲下身,手指抚过册子,翻开来看看,墨迹还很新。
“该教的都写在里头了。”怀蕴清背对着他整理衣裳,“辨气观相的口诀在第七页,解厄化煞的手法在二十一页...”
黑瞎子猛地抬头:“先生要赶我走?”
夜风穿过林间,带着初秋的凉意。怀蕴清束发的布带被吹开,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衬得他侧脸如纸般苍白。黑瞎子这才发现,他没有在说笑。
“你今年十七了吧?”怀蕴清突然问,“我在你这个年纪,己经...”
己经什么?黑瞎子等了很久,后半句话终究消散在风里。他想起先生偶尔提及的褚家往事,想起那些说了一半就沉默的夜晚。
怀蕴清拾起铜钱,一枚枚擦净:“东边三十里有座庙观,观主欠我个人情。你拿这铜钱去找他,就说...”
“我不走!”黑瞎子攥住他的袖子,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子车甫昭还在发疯,那些菜人贩子也没除干净,我...”
“齐佳哈林!”怀蕴清突然用满语唤他真名,“你当自己还是那个需要人护着的小王爷?”
黑瞎子如遭雷击。这是怀蕴清第一次当面点破他的身份。月光下,先生的眼神陌生得可怕。
黑瞎子踉跄后退:"先生..."
“从你第一次说梦话开始。教你术法是为自保,不是让你学那些江湖把式。”
远处传来狼嚎般的啸叫——是子车甫昭的声音。怀蕴清脸色骤变,抓起包袱塞给黑瞎子:“往东走,天亮前必须到观里,然后随你去哪!”
“那先生呢?”
怀蕴清突然笑了。他伸手揉了揉黑瞎子的头发,手法竟与几年前初遇时一模一样:“我去会会老朋友。”
黑瞎子死死抱住包袱:“我们一起...”
“…”怀蕴清没有说话,默默拒绝,他转身走向密林深处,黑衣融进夜色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糖人别捏太甜,容易招蚂蚁。”
黑瞎子跪在原地,首到露水打湿衣襟。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才终于站起来,膝盖沾满泥土与碎叶。
“先生保重。”
包袱里册子第七页夹着一张薄纸,上面是怀蕴清工整的小楷:“人如糖,熬得愈久愈见真味。你心太软,莫要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