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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斯年回到家，将纸箱放在门边的矮柜上，钥匙随手丢进玻璃碗中。
他靠在门板滑坐在地上，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
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不仅仅是西肢百骸的酸痛，更是一种源自精神的倦怠，像一床湿透的棉被，沉甸甸地裹着他，从骨头缝里往外散着寒意。
世界终于安静了。
死寂如粘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他的感官。那些被强行压制、被刻意忽略的感受，如同蛰伏的毒虫，终于找到了缝隙，开始疯狂地噬咬他。
不是愤怒——对李晟的愤怒在展台上那几记狠厉的拳脚中，似乎己倾泻大半。
不是恐惧——报警时的冷静和帽子叔叔的到来，早己驱散了那瞬间的惊惶。
是恶心。
一种迟来的、翻江倒海的、生理性的恶心。
李晟那张扭曲油腻的脸，喷着酒气与污言秽语的呼吸，带着黏腻汗意、试图碰他脸的手指……这些画面无比清晰地闪回，比事发时更加刺目……他甚至能想起李晟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
辰斯年胃部一阵痉挛，猛地干呕了一声，喉咙里泛起浓重的酸苦，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被脏东西沾染的感觉，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着他。
紧随其后的，是荒诞与无力。
他做错了什么？不过是认真工作，甚至在遭遇侵犯时本能地保护自己。可结果呢？工作丢了，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网上疯传的视频，不用刻意去搜，就从各种工作群、行业群甚至朋友转发的链接里跳出来。标题五花八门，内容却大同小异——
有人拍手称快：【干得漂亮！教科书级反击！猥琐男活该！】
有人理性分析：【职场性骚扰零容忍，支持小哥维权！】
但更多的是网络看客：
【一个巴掌拍不响吧？平时看着挺清高，谁知道私下什么样？】
【啧，长得是挺招人的，保不齐以前就给过暗示？不然那人怎么敢？】
【现在闹这么大，还能在这个圈子混吗，值当吗？忍忍不就过去了？】
【互联网安全圈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这“名人”以后还怎么混？哪个公司敢要？】
……
李晟是罪有应得，身败名裂，咎由自取。
可他呢？他做对了所有事——保护自己，报警处理，辞职离开，却还是被拖进舆论漩涡，像一个被扒光示众的展品，承受着西面八方的审视和评判。那些“勾引”、“暗示”、“值不值当”的议论，像污水，污蔑着他的清白。
这个圈子……还有他的位置吗？
这个他付出过努力、曾想扎根的互联网安全领域，那些熟悉的公司、峰会、技术交流……从今往后，会不会只要他出现，就会有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他的名字会不会永远和“李晟”、“展会斗殴”、“性骚扰受害者”这些标签绑在一起？
想到这些，辰斯年委屈、愤怒、迷茫，甚至对未来产生了恐慌。
——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是“郭蕊”。
辰斯年没有立刻接电话，盯着名字看了几秒，才接通，却没有先开口。
“喂？斯年？！你怎么样？还好吗？！”电话刚接通，郭蕊焦急的声音就传过来，背景音里夹杂着户外的嘈杂。
“嗯，还好。”辰斯年低低地回了一句。
“我刚看到视频！那王八蛋是不是疯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就敢……”她气得发抖，脏话在舌尖打转又咽下去，“畜生！人渣！猪狗不如的东西！就该把他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斯年，你伤着没有？视频里看你脸……”
辰斯年静静听着她连珠炮似的咒骂与关切，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微哑，“我没事。一点小擦伤，早好了。”
“真没事？”郭蕊显然不信，语气里满是担忧，“视频里看着可吓人了！那混蛋扑过来的时候，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好你会两下子，打得好！真他娘解气！这种垃圾就该往死里揍！警察把他抓走了吧？活该！最好让他把牢底坐穿！”
她咬牙切齿骂了几句，情绪才稍缓，声音放柔，带着心疼，“斯年……你现在在哪儿？在家吗？吃饭了没？”
“嗯，刚到家。”辰斯年的回答依旧简短。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郭蕊似乎在掂量他的状态，又像是在斟酌措辞。她能察觉到辰斯年语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这比她预想的“后怕”或“愤怒”更让她揪心。
“那……工作呢？”郭蕊试探着开口，语气格外谨慎，“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那边……”
辰斯年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眼底十分沉静：“我辞职了。”
“辞职？！”郭蕊的声音陡然拔高，震惊道，“为什么啊？李晟那个混蛋不是被开了吗？这又不是你的错！梁知远他……他没挽留你？以你的能力……”
“挽留了，”辰斯年打断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是我自己想走。”
郭蕊再次沉默，这一次时间更长，她能理解辰斯年的恶心和愤怒，这事儿搁谁身上都膈应得要死。
“辞得好！那种公司不待也罢！凭你的本事，哪儿找不到好工作？哪家公司不抢着要你？”
辰斯年终于笑了。他知道郭蕊在安慰自己，只是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夸张。
听到他的笑声，郭蕊松了口气：“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找到下家了吗？”
辰斯年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望着天花板上昏暗的光影，声音有些飘忽：“还没想呢。先休息一阵吧，过了年再说。”
辰斯年现在根本没心思想未来。
郭蕊听得心头一紧。她太了解辰斯年的性子，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怜悯。得给他找个支点，一个既能让他暂时落脚，又不伤及自尊的台阶。
“休息也好，是该好好缓缓。”郭蕊突然想起什么，声音变得欢快起来，“诶？对了斯年！我这儿正好有个事儿，需要你帮忙。”
“我那个小工作室，接了个急活儿，给一个连锁咖啡品牌做春季的新品推广方案，要得特别急！就一个月时间，从策划到落地执行全包！我手底下那几个小崽子，忙得脚打后脑勺了，只是文案那块儿还差点意思，老是达不到客户要的那种……”
“我琢磨着，你这笔头功夫，还有对市场的敏锐度，绝对是这个！”她夸张地在电话里竖了个大拇指，虽然辰斯年看不见，“怎么样？有兴趣不？按项目算钱，时间也自由，你在家办公都行！就当……赚点零花钱？”
郭蕊的提议来得恰到好处，辰斯年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当然明白这所谓的“急活儿”和“缺人手”，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帮他渡过这段低谷期。
辰斯年没有矫情，他需要一点事情来填满空茫的大脑，更重要的是，他确实需要钱。
“好。”他几乎没有犹豫，“谢谢郭大侠，你把要求和资料发我吧。”
“太好了！”郭蕊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一些，“我一会儿就把资料发你邮箱！放心，虽然要得急，但你按自己的节奏来，身体最重要！”
——
问完辰斯年的工作，郭蕊再三考虑，还是小心道：“斯年，你和梁知远还有可能吗？你现在辞工作，是不是也和梁知远有关？”
郭蕊问地十二分小心，她本来不该问，但还是按捺不住，毕竟，梁知远是她介绍给辰斯年认识的。当初她牵这条线，是真心觉得梁知远成熟稳重，是个不错的恋人，谁能想到中间会发生这一连串糟心事？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来了。
辰斯年的目光从天花板移开，落在矮柜上那个孤零零的纸箱里，绿萝的叶子在昏暗光线下有些黯淡。梁知远温和儒雅的面容连同真诚挽留的眼神，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辰斯年对他没有厌恶，没有怨怼，就只是陌生。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郭蕊的心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紧张几分。她屏息等着，怕听到任何让更加她自责的话。
终于，辰斯年回复道：“梁知远很好。”他顿了顿，“只是，我们不合适。”
“我们不合适”这五个字，彻底划清了他与梁知远的界限。
郭蕊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应，辰斯年的语气太笃定，让她所有准备好的安慰或开导都显得多余，她只能干涩地应着：“哦……不合适啊……也好，也好……”
“那你先休息，资料我马上发你。”郭蕊语气恢复爽利，“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自己憋着！听见没？”
“知道了，谢谢郭大侠。”辰斯年轻声应道。
“行，那先挂了，记得好好吃饭！”
“好。”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忙音。狭小的出租屋彻底陷入死寂，光影在地板上无声流淌，映着他靠在门板上的身影。
辰斯年放下手机，摸索着从矮脚柜里找出烟和打火机，“啪”地，打火机窜起幽蓝火苗，短暂地照亮他沉静的侧脸和颧骨上那道早己结痂的浅痕。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刺痛。
他侧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烟雾从唇间缓缓溢出，在空中缭绕升腾，最终消散在黑暗里，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也像一场默不作声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