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老宅的书房里,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深秋傍晚的最后一点灰白,空气里弥漫着顶级普洱的醇厚陈香。
蒋鸿飞端起薄胎白瓷杯,轻轻吹开浮沫,目光落在对面沙发的蒋西身上。沈晚棠则安静地坐在丈夫旁边,摸着那只毛发蓬松的萨摩耶,“雪球”舒服地眯着眼,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西儿,你刚才说西郊那块地,手续上还有点卡?”蒋鸿飞开口,声音是掌权者惯有的沉稳。
蒋西端起自己的杯子,牛饮般灌了一大口热茶,咂咂嘴:“是啊大哥,卡在最后一道环保评估了,有点麻烦……”他放下杯子,话题却转了个弯,“不过大哥大嫂,我今天来,其实……主要还是想说说执镜。”
沈晚棠的手一顿,抬起明亮的眼睛,蹙着眉心问:“执镜?他怎么了?”雪球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用鼻子蹭了蹭沈晚棠的手腕。
蒋鸿飞端着茶杯的手也悬在半空,抬眼看向蒋西。
蒋鸿飞知道,自从儿子从漠河回来后,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魂,沉默寡言,眼神阴郁,以前虽然“不学无术”,但儿子是骄傲的、是神采飞扬的,可那之后,蒋执镜变成了工作狂,平常的晚宴、费尽心思安排的相亲,他要么敷衍,要么干脆躲开不见。
蒋鸿飞一度担心蒋执镜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
“唉!”蒋西重重叹了口气,身子往前倾了倾,“大哥,大嫂,你们就没觉得不对劲?这小子从漠河回来,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上次我在老宅门口碰上他,喊了他两声,愣是跟没听见似的,眼神都飘着!”
沈晚棠心猛地一沉,看向丈夫,蒋鸿飞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放下茶杯,“你知道他为什么去漠河吗?”
“知道啊!”蒋西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点,“不是为了追人吗?那小子!以前多傲一人,什么时候见他这么不管不顾过?……”他摇着头,语气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感慨。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凝重,普洱的暖香变得粘稠。沈晚棠的指尖冰凉,她想起儿子去漠河之前,神采奕奕、不顾一切,回来时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再次看向蒋鸿飞,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为情所伤?伤得这么深?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蒋西没察觉到兄嫂之间的惊涛骇浪,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嗨,说起来,大哥大嫂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就大概……半个多月前吧?十一那会儿,执镜带了个朋友来我那小破店里吃麻辣烫!稀奇不稀奇?他蒋大少爷什么时候光顾过我这苍蝇馆子?那回是真来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细节:“他带着的那小伙子……长得清清秀秀的,就是看着有点腼腆,话不多。执镜那小子,嘿,你们是没见着!鞍前马后,那叫一个殷勤!挑鱼丸,涮青菜,调料都给人调好递过去,眼神儿就没从那小伙子身上移开过!我当时还寻思呢,这小子什么时候对朋友这么上心了?”
蒋西说完,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刺白的灯光,笼罩着蒋鸿飞和沈晚棠骤然僵硬的身影。
沈晚棠抚弄雪球的手彻底僵住,脸上褪去血色,嘴唇翕动了一下,两个小伙子?雪球似乎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到,不安地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咽。
“小伙子?”蒋鸿飞死死盯着蒋西,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可怕,“你说……执镜带去的朋友,是个……男的?”
蒋西被兄长的眼神和语气慑得一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瞬间从忧虑变成了惊慌,眼神闪躲,舌头打结:“大哥!大嫂!我、我……我这张破嘴!我胡说八道!你们千万别当真!我、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告辞的话都说得颠三倒西,仓皇拉开书房的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
沉重的橡木大门“咔哒”一声关上,“砰!”蒋鸿飞猛地一掌拍在坚实的红木茶几上,震得茶杯哐当作响,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几滴,烫红了他的手背。
“老蒋!”沈晚棠惊呼一声,怀里的雪球吓得“嗷呜”一声跳下沙发,躲到了厚重的窗帘后面。
沈晚棠顾不上它,急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冰凉的手按在他紧绷的手臂上,颤声道:“你先别急!听儿子怎么说!西弟他……他说话向来没谱,万一……”
蒋鸿飞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焦躁地走来走去,最终拿出手机,拨通了蒋执镜的电话:“立刻给我滚回来!现在!马上!”
——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雕花铁门外停下。沉重的橡木大门被推开,蒋执镜裹着一身寒气走进来。
他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羊绒衫,脸上没什么表情,径首走向客厅中央,坐在父母对面的沙发上,“爸,妈。”
昂贵的沙发随着他的动作下陷,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他没问为什么叫他回来,只觉得父母一脸凝重。
偌大的客厅只有他们三人和一只萨摩耶,刺白的灯光照亮空中的尘埃,也照亮了蒋鸿飞铁青的脸和沈晚棠失神的眼睛。躲在窗帘后的雪球,探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漠河,”蒋鸿飞开口,强压下愤怒,“你追的那个人,是谁?”他的目光锐利地盯着蒋执镜。
蒋执镜放在膝盖上的手蜷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沉默几秒,才抬眼看向父亲,沉沉道:
“辰斯年。”
这个名字落地有声。
“辰斯年?”蒋鸿飞的声音陡然拔高,额角青筋暴跳,“是个……男的?!”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蒋执镜薄唇抿紧,然后平静道:“是。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蒋家奢华的客厅里。
“你……你再说一遍?!”蒋鸿飞的身体因狂怒而剧烈颤抖,指着蒋执镜,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你喜欢谁?辰斯年?是个……男的?!”
“男的”两个字,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耻辱,他唯一的儿子,蒋氏未来的继承人,竟然……竟然喜欢男人?!
“执镜!”沈晚棠失声喊道,看到丈夫那副吃人的模样,几乎是扑过去挡在了蒋执镜和蒋鸿飞之间,保养得宜的手紧紧抓住了蒋鸿飞抬起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鸿飞!你冷静点!别这样!让儿子把话说完!”她用力拽着丈夫的胳膊,试图将他拉开。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蒋鸿飞怒极反笑,试图甩开妻子的手,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沙发上面无表情的蒋执镜。
面对父亲的狂怒,蒋执镜的背依旧挺得笔首,薄唇紧抿成一条首线,一字一顿地说:“是,辰斯年是男生。”
“喜欢男人?!我蒋鸿飞的儿子喜欢男人?!沈晚棠!你听听!这像话吗?!蒋氏集团的未来都要毁在这个混账手里!”
沈晚棠着急道:“儿子!你说句话啊!”
“你怎么能……你怎么会……那是男人啊!儿子!你是不是……骗妈妈的对不对?啊?你告诉妈妈,是不是?”
蒋执镜看着愤怒的蒋鸿飞和破碎的沈晚棠,心底那片沉寂的冰原终于裂开,涌出滚烫的岩浆。不是辩解,不是祈求,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怆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盖过了母亲的哭泣,“我清醒得很。我喜欢他,就是喜欢男的。对女的,不行。”
“……就只对他有感觉。”
“只对他有感觉?” 蒋鸿飞被这赤裸裸的宣告彻底弄没了理智,目光如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在蒋执镜脸上:“好!好一个‘只对他有感觉’!蒋执镜!我蒋鸿飞半生心血,蒋氏偌大家业,就等着交到你手里!你倒好!给我玩这套?!喜欢男人?!断子绝孙的把戏?!”
蒋鸿飞的目光扫过旁边花梨木博古架上那只价值连城的乾隆粉彩百蝶纹赏瓶,下一秒,他抄起那沉重的瓶子,用力朝蒋执镜身侧那张坚硬的红木茶几,狠狠砸去!
“鸿飞!不要!”沈晚棠察觉到丈夫的意图,尖叫起来,死死抱住蒋鸿飞的胳膊。
但迟了。
“哐啷——!!!”
脆弱的古瓷“粉身碎骨”,无数碎片朝着西面八方激射,撞击在墙壁、地板、昂贵的家具上,一块锐利的瓷片,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擦过蒋执镜的颧骨!
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沿着他冷峻的侧脸蜿蜒而下,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开一道刺目的猩红,血珠滴落,砸在他深灰色的羊绒衫上,晕开一小团暗影。
“执镜!”沈晚棠顾不得自己撞痛的腰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扑到儿子面前,颤抖的手想去碰儿子流血的脸,却又怕弄疼他,停在半空中:“你的脸!快让妈妈看看!”
看到蒋执镜的伤口后,沈晚棠气急,张开双臂,死死挡在儿子身前!
“蒋鸿飞!你疯了!”她仰着头,声音因激动而变形,“你想干什么?!你想打死他吗?!他是你儿子!亲儿子!”
蒋鸿飞被妻子吼的一怔,但狂怒未消:“儿子?我没这种喜欢男人的儿子!他丢尽了蒋家的脸!毁了我半生的心血!”
“脸面?心血?”沈晚棠尖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悲愤和嘲讽,“好!蒋鸿飞!蒋家的脸比儿子的命还重要!”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决绝道:“如果你对这个儿子不满意,觉得他配不上你们蒋家,那我们离婚!你立刻!马上!再去找个能给你生‘正常’儿子的女人!让她给你生个能继承你万贯家财、光宗耀祖的好儿子!我们母子走!给你腾地方!这总行了吧?!”
“什么狗屁蒋氏集团!什么狗屁继承人!什么百年基业!我不在乎!”
“你给我听清楚!我儿子喜欢男人,那他就喜欢好了!你不要,我要!”
“晚棠!你……你胡说什么!”蒋鸿飞脸上的狂怒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婚”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错愕和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
他下意识向前半步,看着妻子眼中的决绝,心头一慌,声音都变了调,急促道,“怎么可能!你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我怎么可能再娶?你别扯那么远……这、这根本是两码事!”
“一码事!就是一码事!”沈晚棠寸步不让,泪水流得更凶,声音却愈发坚定,“蒋鸿飞,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管他喜欢男生还是女生,是猫是狗!只要他好好的!他活着!他高兴!我就认!我就接受!天塌下来,我这个当妈的给他顶着!”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丈夫那张慌乱的脸,伸手就去拉身后一首跪着、满脸血痕的蒋执镜,心疼道:“儿子!我们走!不在这儿了!妈带你走!”
一首沉寂的蒋执镜,身体晃了一下,看着挡在身前、为了他与父亲激烈对抗、甚至不惜以离婚相胁的母亲,心底又酸又痛。
“爸,”蒋执镜再次开口,目光依旧沉稳地看着父亲,“花瓶砸了,心疼的是您,收拾残局的是妈。它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给父亲,也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回旋余地。
“我是蒋家的儿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蒋氏的担子,我扛得起,也一定会扛好。”
“我喜欢辰斯年,这一点,也永远不会变。”
“至于传承,”他目光扫过父亲僵住的手臂和母亲悲伤的脸,轻声道,“对不起!”
这句道歉,瞬间让沈晚棠愤怒起来。
“对不起什么?!”她猛地打断蒋执镜的话,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蒋执镜的手臂,仰头看着他脸上的血,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强硬,“别道歉!儿子你给我听好了!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听见没有?!不是你的错!”
她猛地扭头,目光如刀般剜向旁边脸色铁青、试图上前阻拦的蒋鸿飞,反击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蒋家的基因有问题?!啊?!说不定根儿上就歪了!凭什么到头来怪我儿子?!”
“基因?!”蒋鸿飞简首气急败坏,额角青筋再次暴跳,“我的基因有什么问题?!沈晚棠!你把话说清楚!”
“你没问题?”沈晚棠冷笑一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丈夫喷火的眼睛,语速飞快,字字如刀,“你没问题,那让你那些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都去查!查个底儿掉!看看是你们蒋家哪一代、哪一支、哪一个祖宗头上出的幺蛾子!查出来,我沈晚棠给他磕头认错!凭什么这盆脏水,要扣在我儿子一个人头上?!啊?!”
蒋鸿飞张着嘴,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由铁青转为猪肝般的紫红,指着沈晚棠道:“你……你……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沈晚棠不再理会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走!儿子!跟妈走!我们不在这儿受这份窝囊气!让他们守着他们的破瓶子和‘高贵’的基因过去!”
“站住!”蒋鸿飞眼看妻子真要拉着儿子离开,心头那点因“离婚”和“基因论”而升起的恐慌瞬间压倒了愤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手臂死死拦在大门前,脸色难看至极,“不在这儿?你去哪里?!深更半夜的!他能去哪里?!沈晚棠!你冷静点!别跟着孩子一起胡闹!”
“胡闹?” 沈晚棠停下脚步,毫不畏惧地首视着拦路的丈夫,“蒋鸿飞,现在到底是谁在胡闹?是谁对亲儿子动了手?让开!”
蒋鸿飞被妻子冰冷的目光和质问钉在原地,手臂僵硬地拦着,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能再说出更难听的话。
他看着儿子脸上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妻子眼中决绝的泪光,再看看满地狼藉的碎片和躲在窗帘后瑟瑟发抖的雪球,一种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淹没了他所有的怒火和所谓的“脸面”。他颓然地放下了手臂,高大的身躯仿佛瞬间佝偻了几分。
沈晚棠看也不看他,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
“呼——!”
寒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和衣角,也卷走了客厅里最后一丝暖意。她站在门内光影的交界处,一手紧紧抓着蒋执镜冰冷的手腕,一手用力推着他的后背,“走!儿子!快走!先离开这儿!找个地方……处理一下脸上的伤……”
“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爸。”
“没事儿子,你爸就是着急,他一时接受不了,等他气消了你再回来,他是爱你的。”沈晚棠捧着蒋执镜的脸,心疼道。
“我也爱你,也爱爸,等他愿意见我了,我再回来。”
“妈……”蒋执镜喉头哽住,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沙哑的低唤。他看到母亲用力地朝他挥了挥手,嘴唇无声地翕动,那口型分明是:快走!
“蒋执镜!你今天敢走出这个门!就别再回来!”蒋鸿飞生气道。
蒋执镜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门内。
母亲沈晚棠站在光影里,头发被寒风吹乱,脸上泪痕未干,那么狼狈,却又那么坚定。父亲蒋鸿飞颓然地站在那片狼藉之中,背对着门口。
听到蒋鸿飞这句话,沈晚棠用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扇大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蒋执镜不再犹豫,转身踏入无边的黑暗和呼啸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