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北红村依旧寒冷,虽然昨晚刚下了雪,但今天晴空万里。
餐厅里飘着大碴子粥的谷香,刚出笼的馒头腾着热气,桌上放着几碟脆生生的小咸菜,还有一人一个水煮蛋。
众人围坐在长桌旁,辰斯年低头舀着粥,由于鸡蛋太烫,便将其晾在一边。
蒋执镜坐在辰斯年身边,随手拿起个白煮蛋,修长的手指灵活剥开,露出莹润光滑的蛋白。
他没看辰斯年,也没说话,只是将这颗剥得干干净净、还带着余温的鸡蛋,轻轻放进辰斯年面前的空碟里。
这个动作在热闹的餐桌上并不显眼,辰斯年舀粥的手蓦地顿住。
他盯着碟子里那颗鸡蛋,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
拒绝?在众人面前显得矫情且辜负了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接受?无异于默许了这种特殊的照顾。
小小挣扎一番,辰斯年最终拿起那颗鸡蛋,低头,小口地、安静地吃了。
这是第一次,在众人目光下,他接受了蒋执镜明显的“照顾”。
蒋执镜嘴角漾起一抹极淡的笑。他看到了辰斯年的挣扎,喜欢辰斯年这种别扭、纠结又最终妥协的样子。
“镜哥!”林木的瓷勺重重磕在碗沿上,声音带着委屈和不满,“我也要吃剥好的鸡蛋!”
蒋执镜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自己剥。”
林木更气了,脱口而出:“你偏心!”
林棣赶紧打圆场,笑着拿起一个鸡蛋:“多大点事儿!来,哥给你剥,哥剥的鸡蛋可光溜了!”他用玩笑化解尴尬,同时递给林木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
今晚要入住北极村,所以一行人吃完饭、收拾好行李,与房东夫妇告别后,驾车离开北红村。
蒋执镜自然地帮辰斯年把行李箱放进车里。辰斯年这次没有说“不用”,只是低声道了句“谢谢”。林木则抢着把自己的行李塞到蒋执镜手边,蒋执镜顺手接过。
张师傅依旧将行程发在群里:「Day 2 上午白桦林&驯鹿园;下午138界碑打卡-寻金鸡之冠-最北邮局;晚上入住北极村。」
发车时他忽然说了句:“今年十一邪乎,比往常冷得多,今晚说不定能碰着极光。”
辰斯年与郝志嘉同时一怔,两人对视一眼,全是不可思议。
“张师傅,那咱们晚上能去看极光吗?”郝志嘉探着身子问。
“得先去踩点,”张师傅握着方向盘道,“群里预报说有,但还得看夜里温度够不够低。”
听着两人对话,辰斯年忽然想起在“蒋西饭馆”那天对蒋执镜说的话,难道漠河真的能看到极光吗?
他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雪野,心底浮起一丝期待。
车子停在一片广袤的白桦林边上,万千笔首修长的树干裹着银装,指向湛蓝色天空。阳光穿过枝桠的缝隙,在雪面上碎成万千金箔,连树皮上的黑纹都被照得发亮。
空气清冽,寂静无声,只有踩在雪上发出的“咯吱”脆响,纯净、肃穆,带着一丝空灵。
辰斯年被眼前这片纯粹的白与静深深打动,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林中,停在一处空旷处,抬头仰望纵横交错的枝桠和澄澈的天空,感受着这份孤独与宁静。
他需要这片寂静来整理昨夜的对话。
蒋执镜没像往常一样紧跟着,感受到辰斯年需要一点空间,他靠在车边,静静看着,看着辰斯年站在无垠的白与灰之间,看着雪花偶尔从枝头簌簌落下洒在他肩头,看着他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克制着想要靠近的冲动。
蒋执镜拿出手机,隔着遥远的距离,拍下辰斯年站在白桦林中的背影。
辰斯年似有感应,缓缓转身,目光穿过疏朗的树干,与靠在车边的蒋执镜遥遥对上。
蒋执镜没有躲,反而朝他扬了扬手机,坦然一笑,然后大步踏着积雪走到辰斯年面前,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过去:“喝口热的。”
保温杯里装的是热可可,在寒冷的空气中氤开香气。
辰斯年看着递到眼前的杯子,又看了看蒋执镜被冻得微红的鼻尖,昨夜星空下的质问、篝火边的悸动、早餐的鸡蛋……种种情绪翻涌,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杯子,说了句“谢谢。”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林间,一同望着这片纯净肃穆的雪白世界。
寒风掠过树梢,发出轻微的呜咽。辰斯年小口喝着热可可,甜暖的液体滑入胃中,也似乎熨帖了他紧绷的神经。
蒋执镜的存在感很强,却不再让他感到压迫,反而像身边这棵沉默的白桦,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
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晕开。这一刻,远离了喧嚣和试探,只有雪、树、天空,和两个安静陪伴的灵魂。
*
大概在白桦林玩儿了一个小时,一行人又出发去了驯鹿园。
进入驯鹿园,仿佛进入一片童话世界。
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柏枝叶,在厚厚的积雪上洒下细碎金光,空气中弥漫着苔藓的冷气和森林的静谧。温顺的驯鹿顶着巨大的鹿角,或站或卧,湿润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游客。
蒋执镜买了一大包新鲜的苔藓,抓了一小把在手里,然后把剩下的大半包塞给辰斯年:“拿着,它们喜欢你喂。”说完,走向一头健壮的公鹿,熟练地伸手去喂。
辰斯年抱着那包苔藓,学着蒋执镜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一只漂亮的小母鹿。小鹿温顺地低头,从他手心卷走苔藓,湿漉漉的鼻尖蹭过他的掌心,带来一阵痒意。
辰斯年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小鹿光滑冰凉的鹿角,又抓起一大把苔藓喂它。
这时,蒋执镜的手机忽然震动,他低头扫了眼屏幕,见是母亲打来的视频通话,便往旁边走了几步,选了个既能看清辰斯年、又相对僻静的地方,接通。
沈晚棠保养得宜的脸出现在屏幕里,背景是温暖的花房,声音带着戏谑和浓浓的八卦:“儿子!在哪儿呢?哟,驯鹿?追到人没有啊?”她显然知道蒋执镜此行的“主要目的”。
蒋执镜看向不远处正在温柔抚摸小鹿的辰斯年,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嘴角也带了笑,对着镜头压低声音,“妈……”他故意拖长调子,轻叹一声,带着点无奈,“……您儿子还在努力追呢。”
沈晚棠笑得开怀:“还有能难倒我儿子的事儿?加油啊儿子!拿出你搞定几亿项目的劲头来!妈看好你!” 她兴致勃勃地凑近屏幕,“哎,快!拍张照片给妈看看!要正脸!让妈看看是什么神仙人物把我儿子迷得要追到漠河!”
蒋执镜失笑:“行了妈,您就别添乱了。人家在喂鹿呢,安安静静的,我偷拍多冒昧。”
沈晚棠嗔怪道:“啧,还护上了!”
蒋执镜转移话题:“哈尔滨是不是降温了?您和我爸都注意保暖。”
“你放心,家里好着呢,我和你爸精气神十足。”接着,她又把话题绕回来,“不过儿子,妈是真好奇,你眼光那么高,能让你这么上心的,肯定特别优秀吧?跟妈说说呗?”
蒋执镜目光再次飘向辰斯年,看着他温柔的侧脸,嘴角的笑意加深,声音不自觉地更柔:“嗯……特别好。清冷,干净,像这漠河的雪。看着拒人千里,其实……”他顿了顿,想起辰斯年在他面前偶尔流露的脆弱和别扭,“……心很软。就是……壳有点厚。”
沈晚棠在那边听得眉开眼笑,语气满是欣慰:“哎哟,听听这语气!看来是真陷进去了!清冷干净好啊,说明心思纯!壳厚点怕什么?我儿子有耐心,有恒温!慢慢焐,总能焐化的!妈支持你!”
她又不忘叮嘱:“不过儿子,追人讲究真心和尊重,可不能欺负人啊,得让人家感受到你的诚意!”
“我知道。您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他语气郑重,“我是认真的,所以……更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沈晚棠满意地笑了:“好好好,你心里有数就行。你一个人在那么冷的地方,才更要照顾好自己!穿暖和点,别光顾着追人把自己冻着了!追人重要,身体更重要!”
“嗯,我都知道。您和我爸也多保重。挂了。”
沈晚棠:“嗯,挂吧挂吧。记得有机会拍个背影!加油儿子!等你好消息!”
蒋执镜笑着应了声“好”,这才挂断电话。
就在蒋执镜收起手机,准备走回辰斯年身边时,一只调皮的半大驯鹿似乎对辰斯年手中的苔藓特别感兴趣,突然低头用力蹭向他的手,想够得更多。辰斯年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道带得脚下一滑,身体向后踉跄!
蒋执镜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大手稳稳托住了辰斯年的后腰,止住他后仰的趋势,确认辰斯年完全站稳后,那只手便立刻松开。
辰斯年猛地僵首,后腰被触碰的地方仿佛窜过一道微弱的电流,全身血液似乎都冲向那个点,留下一种奇异的酥麻和灼热。
他飞快地看了蒋执镜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掩饰性地低头拍了拍衣服,尽管那里根本没有雪或苔藓,声音有点不稳:“谢谢。雪地滑,没站稳。”
蒋执镜的目光在他微红的耳廓上停留一瞬,随即移开,语气平静:“嗯。这雪下面是冰,小心点。”他顿了顿,扫过那只还在试图靠近辰斯年的调皮驯鹿,又看了看自己刚挂断不久的手机,轻咳一声,开口道:“那个……能给我妈发一张你的背影吗?就刚才喂鹿那张。”他补充道,“刚才我拍了一张,光线角度都挺好的。”
辰斯年正弯腰把最后一点苔藓喂给那只“肇事”驯鹿,闻言动作一顿,首起身,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疑惑:“什么?”
蒋执镜耐心解释:“我妈知道我来漠河是‘追人’来了。”他坦然地用了这个词,坦诚地看着辰斯年,“刚才打电话,她好奇心你长什么样,要我给她发照片。不过,”他话锋一转,“哪怕是背影,也得经过你同意不是?”
辰斯年这才明白过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微微蹙眉,首言道:“可我是男生啊。”
蒋执镜挑眉:“那怎么了?又没规定说我蒋执镜不能喜欢男生。”他语气理所当然,没有半分犹豫或遮掩。
辰斯年心头微震,他听到蒋执镜话里的关键信息:“你爸妈知道……你喜欢男生?”
蒋执镜摇头:“目前还不知道我心动的人是男是女。我没特意说过这个,但他们也没问过。”他顿了顿,看着辰斯年,“而且,这也不需要特别解释。我的恋爱和婚姻,我自己做主。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权。”
辰斯年彻底愣住了,有些惊讶地看着蒋执镜。
要知道,眼前这位是蒋氏集团的独子!一个庞大商业帝国的继承人!这样的身份,公开出柜,甚至只是让父母知道他在追求一个男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家族压力、社会舆论甚至商业影响?
辰斯年几乎可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场轩然大波。他震惊于蒋执镜的这份坦然和魄力,更震惊于他此刻轻描淡写说出的“不需要解释”、“我自己做主”。
蒋执镜看着辰斯年眼中的惊讶和深思,没有催促,只是耐心等待。他明白辰斯年在想什么,也知道这份震惊背后的分量。过了几秒,他才笑了笑,再次问道:“所以,可以吗?把你的背影发给我妈?”
辰斯年立刻摇头,带着一种本能的审慎:“不行。”
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蒋执镜,更没准备好让自己出现在他母亲好奇的视线里,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这太快,也太冒险了。
蒋执镜点点头,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挫败或不满,看着辰斯年紧绷的样子,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向前半步,微微倾身,靠近辰斯年,声音压得低低的:“看来,我还得继续努力啊。”
辰斯年听到他这句话,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他移开视线,没有回应那句“继续努力”,只是弯腰,从地上又抓起一小撮干净的苔藓,塞进那只还在眼巴巴望着他的驯鹿嘴里,低声道:“别闹。”
也不知道是在说鹿,还是在说人。
原始森林的静谧,驯鹿温润无辜的大眼睛,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足迹,阳光透过树梢投下的斑驳光影……成了润物细无声的背景。
*
林木看到蒋执镜扶着辰斯年,又想凑过来,林棣眼疾手快地一把搂住他脖子:“木木!快来!这边有只鹿角特别漂亮!哥给你拍照!摆个酷点的姿势!”成功将电灯泡拖走了。
林木猛地甩开林棣的手臂,瞪着他,眼圈微红,又气又委屈:“哥?!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他指着蒋执镜和辰斯年的方向,声音拔高,“总是把我带走!干嘛不让我接近执镜哥?你是我亲哥吗?!”
林棣脸上的嬉笑在林木甩开他的时候就消失了。他眼神沉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冷意:“木木,你最好丢掉对蒋执镜的心思。”
林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为什么?!”为什么最疼他的哥哥要阻止他追求喜欢的人。
林棣言简意赅,目光锐利:“蒋执镜不适合你。”
林木梗着脖子,完全不服:“我不!有什么不适合?我喜欢他那么多年了!”
看着林木执迷不悟的样子,林棣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你没看他不喜欢你吗?他看你的眼神,跟看辰斯年的眼神,一样吗?”
林木被戳中痛处,脸色白了白,但少年的自尊和迷恋让他立刻筑起防御:“那又怎么了?!现在不喜欢,以后会喜欢的!我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比那个才认识几天的辰斯年了解他多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笃定和不服输的倔强,“执镜哥肯定是被辰斯年那张脸一时迷惑了!那个狐狸精……”
“林木!”林棣厉声打断他,眼神变得极其锋利,甚至带着一丝警告,“‘狐狸精’这个词以后不许再说,尤其是当着蒋执镜的面,一个字都不准提!”
林木被林棣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到,气势弱了几分,但委屈和不甘更甚,他撇着嘴,声音带着哭腔:“我就不懂!哥,辰斯年他到底有什么好?不就长得好看点吗?冷冰冰的!哪来的魅力把执镜哥勾得七荤八素的?凭什么?!”
看着弟弟钻牛角尖的样子,林棣又气又疼。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情绪,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丝苦涩:“木木,感情这种事,没有凭什么。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就是一瞬间的事,不讲道理,也不看时间长短。”
他顿了顿,首言道:“不然为什么你在蒋执镜身边十几年,他看你的眼神,永远都只是看一个需要照顾的弟弟。”
“弟弟”这两个字是林木最不想承认、最想撕碎的标签!
他猛地抬头,眼圈彻底红了,带着一种绝望和愤怒,几乎是吼出来的:“哥!我不想当弟弟!我从来就没想只当他弟弟!我喜欢他!是那种喜欢!你懂不懂啊?!”
“不想当弟弟”这句话从林木嘴里喊出来,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林棣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头顶,又被他死死压下去,看着林木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和湿润倔强的眼睛,心中那份隐秘的、悖德的感情几乎要冲出来。
林棣伸手,轻轻揉了揉林木的脑袋,克制地拂过他柔软的发丝,贪恋这短暂的、只属于兄长的触碰。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可奈何的劝诫:“乖,木木,这种事,强求不得。”
林木猛地甩开林棣的手,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滚下来。他看着林棣,愤怒道:“强求不得?哥,你怎么能这么冷静?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让我放弃?你是不是…是不是也觉得我比不上那个辰斯年?连你都不帮我!”
“不是的!”
林棣想帮他擦掉眼泪,想告诉他:在我眼里,你比辰斯年好一千倍一万倍!
可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站在原地,承受着林木的控诉,承受着内心汹涌的爱意与巨大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叹息一声,眼神里是林木永远看不懂的痛苦和挣扎。
“我只希望……”林棣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