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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长安不夜。
暮色尚未完全褪尽，朱雀大街己然化作一条奔涌的光之河流。千树万树悬彩灯，火树银花不夜天。鱼龙灯蜿蜒游弋，凤凰灯展翅欲飞，走马灯流光溢彩，将整座帝都映照得亮如白昼，恍若天宫坠落凡尘。丝竹管弦之声、欢声笑语之浪、商贩吆喝之喧，汇成一股沸腾的声潮，裹挟着糖人蜜饯的甜香、炙烤羊肉的焦香、还有女儿家身上清幽的脂粉香，弥漫在清冽而喧腾的空气里，将冬夜的寒意彻底驱散。
宋国公府门前，两盏硕大的走马宫灯缓缓旋转，光影流转，映照着朱漆大门上锃亮的铜兽环。然而，府邸深处，一种无形的压抑，如同沉在水底的巨石，与外面的喧嚣喜庆格格不入。松鹤堂内，宋老夫人强打着精神，应付着几房前来请安贺节的媳妇孙辈，脸上虽带着笑，眼底却难掩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西跨院佛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清辉阁内，灯火通明。宋清娆端坐于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精心描画过的容颜。眉如远山含黛，精心描摹出凌厉的飞梢；眼似秋水凝波，眼尾却用极淡的胭脂扫过，晕染开一丝惊心动魄的冶艳。唇色是饱满欲滴的朱砂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美丽。乌发如云，绾成惊鸿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展翅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三缕金丝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她身上穿着一件新制的织金锦缎袄裙。正红为底，上用金线织就大朵大朵盛放的牡丹，花蕊处缀以细小的米珠，行走间光华流转，富贵逼人，灼灼其华，如同燃烧的火焰，将她本就倾城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惊心动魄，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近乎攻击性的明艳。
白芷和青黛侍立两旁。白芷看着镜中盛装的主子，眼中满是惊艳，却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姑娘，您今日……真美。只是这颜色……会不会太……” 太耀眼？太招摇？尤其是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
“太什么？”宋清娆对着镜子，指尖轻轻拂过步摇冰冷的流苏，唇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艳丽的弧度，“今日上元佳节，合该喜庆。再者，”她缓缓站起身，宽大的织金袖摆拂过梳妆台，带起一阵香风，声音清冷如碎玉，“去见我那‘好姐姐’，自然要穿得……体面些。”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淬骨的寒意。
她拿起桌上那个小巧精致的珐琅彩手炉，入手温润。“走吧。莫让祖母等久了。”
主仆三人走出清辉阁。织金红裙在廊下灯笼的光影中流淌着奢华的光泽，如同一道移动的烈焰，所过之处，连廊下侍立的丫鬟仆妇都看得有些失神，随即又慌忙低下头去。
松鹤堂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宋老夫人正由周嬷嬷伺候着喝一盏参茶，三房夫人李氏带着几个女孩儿陪坐在下首说着吉祥话。当宋清娆那道灼目的红影出现在门口时，满室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极致的明艳与华贵，如同正午的烈日，带着一种不容逼视的锋芒，瞬间将室内其他精心装扮的女眷都衬得失了颜色。三房几个庶妹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与嫉妒。李氏端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宋老夫人放下参茶，目光落在宋清娆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最终化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叹：“娆丫头来了？今日这身……倒是鲜亮。”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宋清娆身后，“莲丫头……身子还未大好？”
宋清娆上前几步，屈膝行礼，动作标准优雅，织金红裙如水波般漾开，声音清越：“孙女给祖母请安，愿祖母福寿安康。回祖母，莲姐姐在佛堂静心抄经，说是要为祖母和阖府祈福，心诚则灵，想必佛祖定能感受到姐姐的诚心，护佑姐姐早日康健。”她语气温婉，字字句句挑不出错处，却将宋清莲“静心祈福”的姿态摆得十足，让人无法苛责她缺席团圆。
宋老夫人深深看了宋清娆一眼，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最终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她有心就好。时辰不早，都散了吧。娆丫头既要去西市看灯，多带些人，早些回来，莫要在外逗留太晚。”
“是，孙女谨记祖母吩咐。”宋清娆再次屈膝，带着白芷青黛，在满室复杂各异的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去。那抹织金红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室寂静和久久不散的、属于顶级织金锦缎的华贵光泽。
……
**西市，醉仙居。**
酉时初刻，华灯初上，西市的喧嚣攀至顶峰。胡乐激昂，鼓点密集，各种奇装异服的胡商、醉醺醺的豪客、兴奋的游人摩肩接踵，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香料、烤肉、汗水和劣质脂粉的气息，喧嚣得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醉仙居门前更是热闹非凡，衣着清凉、身姿曼妙的胡姬在门口随着乐声热情旋舞，招揽着宾客。楼内觥筹交错，劝酒声、谈笑声、丝竹声震耳欲聋。
宋清娆的马车艰难地穿过喧闹的人群，停在醉仙居侧门。早有眼尖的伙计认出这是那日订下天字甲号房的贵客，连忙殷勤地引着她们避开喧嚣的大堂，从专用楼梯首接上了三楼。
三楼走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隔绝了楼下大部分的喧嚣。天字甲号房的门虚掩着，掌柜亲自候在门口，见到宋清娆主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眼神却比上次见面时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探究。
“贵人您可来了！快里面请！您要的‘雀舌’和点心都备好了！都是最上等的！”掌柜一边引路，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宋清娆的脸色。
宋清娆微微颔首，并未多言，由青黛白芷护着，步入雅室。
雅室内布置依旧奢华，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临街的巨大雕花木窗敞开着，窗外是西市璀璨的灯河，流光溢彩，映照得室内也明亮了几分。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矮几摆在窗边，上面果然摆放着一套精致的雨过天青釉茶具，旁边一个红泥小炉煨着水，发出轻微的“咕嘟”声。另有一碟做成梅花形状、晶莹剔透的水晶糕，一碟小巧玲珑的荷花酥。
“贵人请慢用，有事随时吩咐！”掌柜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室内陷入一种短暂的、带着暖香气息的静谧。只有红泥小炉里水将沸未沸的轻响，和窗外隐隐传来的市井喧闹。
宋清娆并未落座。她走到窗边，目光越过楼下喧闹的灯河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投向斜对面不远处、那个白天老胡商阿史那摆摊的街角位置。此刻，那里被一个卖西域烤馕的摊位占据着，炉火熊熊，香气西溢，不见阿史那的踪影。
戌时正刻……百两黄金……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阿史那，你会来吗？
“姑娘，”青黛的声音带着警惕，打破寂静，“隔壁……天字乙号房，似乎有动静。”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与隔壁相连的那面覆盖着华丽挂毯的墙壁。
宋清娆眼神一凝。她当然知道隔壁有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那位深不可测的六殿下！他果然来了！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猎豹，静待着这场由她点燃的杀局开场。
她走到矮几旁，目光落在茶盘上那套雨过天青釉的茶具上。茶壶旁，放着一小罐贴着“雀舌”标签的茶叶。茶叶细长蜷曲，色泽银绿，散发着清雅的栗香。
宋清娆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小撮茶叶，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香气清正，毫无异样。她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真正的“雀舌”，此刻正藏在佛堂里某人的金簪之中，等着送给她这位“贵客”呢。
“白芷，”宋清娆的声音平静无波，“水快开了，沏茶吧。就用这‘雀舌’。”
“是，姑娘。”白芷连忙应道，上前小心翼翼地从罐中取茶，投入温过的茶壶中。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房门被轻轻叩响。
门外传来掌柜那带着一丝紧张和谄媚的声音：“贵人，打扰了！有位……有位姑娘，说是您的族姐，姓宋，特意来寻您的！您看……？”
来了！
宋清娆的心跳，在喧嚣的背景音中，猛地漏跳了一拍！她缓缓转过身，面向房门，织金红裙在暖炉的光晕下流淌着华贵而冰冷的光泽。脸上那抹艳丽的妆容，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心悸。
“哦？是莲姐姐？”宋清娆的声音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淡淡的欣喜，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快请进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