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房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道穿着半旧藕荷色素面袄裙、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门口。是宋清莲。
她低着头,散乱的发髻只用一支最普通的木簪勉强固定着,几缕枯草般的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干裂起皮。那双曾经努力维持温婉的眼眸,此刻深陷在青黑的眼窝里,眼神躲闪、飘忽,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惶惑和极力掩饰的疲惫。行走间,脚步虚浮踉跄,臀股处的旧伤显然并未痊愈,让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如同踩在刀尖之上。
与宋清娆那身灼灼其华、明艳不可方物的织金红裙相比,她这身打扮,寒酸得如同尘埃里的乞儿,瞬间被那耀眼的华光衬得失去了所有颜色。
“娆……娆妹妹……”宋清莲抬起头,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掩饰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宋清娆身上那刺目的、象征着嫡女尊荣的正红织金锦缎,眼底深处那丝被强行压制的怨毒如同毒蛇般一闪而逝,随即又被更深更厚的卑微和讨好覆盖。
“莲姐姐!”宋清娆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关切”,快步迎上前去,织金红裙带起一阵香风。她伸出手,似乎想去搀扶宋清莲,动作自然流畅,如同姐妹情深。“天可怜见!姐姐身子可算好些了?祖母方才还念叨着你呢!快进来坐下!”她的目光“关切”地扫过宋清莲苍白憔悴的脸和虚浮的脚步,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与了然。
宋清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下意识地想躲开宋清娆伸来的手,但最终还是强忍着屈辱和厌恶,任由宋清娆看似亲热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那隔着衣袖传来的、属于宋清娆的温热体温,让她如同被毒蛇缠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劳……劳妹妹挂心……好……好多了……”宋清莲的声音越发干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矮几上那套精致的雨过天青釉茶具,以及旁边那个贴着“雀舌”标签的茶叶罐。当看到白芷正提起红泥小炉上己经滚沸的铜壶,将沸水注入茶壶时,她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机会!近在咫尺的机会!
“姐姐快坐。”宋清娆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将她扶到矮几旁铺着软垫的绣墩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了对面。织金红裙铺陈开来,如同燃烧的烈焰,将宋清莲那身灰扑扑的藕荷色彻底压制在阴影里。
白芷将沏好的第一道茶汤倾入茶海,清雅的栗香瞬间在暖意融融的室内弥漫开来。她端起茶海,正欲为两位姑娘分茶。
“我来吧!”宋清莲猛地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突兀!她几乎是扑过去一般,伸手就要去接白芷手中的茶海!动作之大,扯动了臀股的伤处,让她痛得眉头紧锁,冷汗瞬间沁出额头。
白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溅出来。
“莲姐姐!”宋清娆适时地出声,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和不解,“你身子刚好些,怎么能做这些事?快坐下,让白芷伺候便是。”她伸手轻轻按住了宋清莲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颤抖的手臂。
宋清莲的手臂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一缩!她抬起头,撞进宋清娆那双看似关切、实则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中,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难道……难道她看出来了?!
不!不可能!她做得天衣无缝!那“雀舌”粉末藏得那么隐秘!
“我……我是姐姐……理应……理应照顾妹妹……”宋清莲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哭腔和卑微的讨好,“妹妹今日这身……真好看……姐姐……姐姐能再见到妹妹,心里……心里高兴……”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眼神却依旧死死盯着那茶海,如同饿狼盯着近在咫尺的肥肉。
“姐姐的心意,妹妹心领了。”宋清娆收回手,端起自己面前那盏白芷刚刚斟好的、清澈碧绿的茶汤,指尖感受着白瓷杯壁传来的温热。她并未饮用,只是优雅地置于鼻尖下,轻轻嗅了嗅那清雅的栗香,目光却似笑非笑地落在宋清莲那张因紧张而扭曲的脸上。
“这‘雀舌’……香气清正,果然是好茶。”宋清娆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赞许,如同闲聊家常,“听闻此茶采摘极难,需待春日清晨,茶芽初展如雀舌,沾露采摘,方为上品。饮之清心宁神,最是难得。”她微微侧头,看向宋清莲,眼神带着一种纯粹的、不谙世事的好奇,“莲姐姐在佛堂清修,想必也常饮清茶静心?不知姐姐……可喜欢这‘雀舌’的滋味?”
“雀舌”二字,被她清晰地、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地吐出,如同两枚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宋清莲的耳膜!
宋清莲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灰败!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出血来!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宋清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她是在试探!是在戏耍她!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宋清莲!那被强行压制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怨毒和恨意,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如同积压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喜欢!姐姐当然喜欢!”宋清莲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脸上那卑微讨好的面具瞬间碎裂,露出底下狰狞如恶鬼般的怨毒!她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红光,死死盯着宋清娆手中那盏碧绿的茶汤,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娆妹妹待姐姐如此‘情深义重’,姐姐怎么能不喜欢?!”她几乎是嘶吼着,猛地从袖中抽出那支冰冷的玄鸟金簪!簪尾在烛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姐姐今日……特意为妹妹备了一份‘回礼’!妹妹一定要尝尝!一定要尝尝这‘雀舌’的……‘真滋味’!”
话音未落,宋清莲如同疯魔般,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金簪狠狠扎向宋清娆端着茶盏的手腕!动作又快又狠,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同时,她另一只手不顾一切地抓向那滚烫的茶壶,竟是要将整壶毒茶泼向宋清娆的脸!
“贱人!去死吧——!!!”
癫狂的嘶吼如同厉鬼尖啸,瞬间撕裂了雅室虚假的温情!
“姑娘小心!”白芷和青黛的惊呼同时响起!
电光火石之间!
宋清娆眼中寒光爆射!她没有丝毫慌乱,身体如同早有预判般猛地后仰!握着茶盏的手腕灵巧地向内一翻一甩!
“哗啦——!”
那盏滚烫的、碧绿的“雀舌”茶汤,连同那只精致的白瓷茶盏,被她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泼在了宋清莲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上!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响起!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碎裂的瓷片,狠狠泼了宋清莲满头满脸!剧烈的灼痛让她瞬间松开了金簪和抓向茶壶的手,双手捂着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滚烫的茶水顺着她的指缝流下,烫起一片片骇人的红痕!
与此同时!
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破门而入!速度之快,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正是卫铮!
他根本无视捂脸惨嚎的宋清莲,目标明确,首扑那支因宋清莲剧痛脱手而掉落在织金红裙裙摆边缘的玄鸟金簪!
然而!
就在卫铮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金簪的刹那!
一只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更快一步!
宋清娆!
她在泼出茶汤、逼退宋清莲的瞬间,身体如同行云流水般前倾,织金红袖拂过地面,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己稳稳地、抢先一步握住了那支冰冷的玄鸟金簪!
簪尾那点细微的、被旋开过的痕迹,清晰地落入她的指腹!
卫铮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冰冷的眼神如同实质,带着一丝错愕和凛冽的杀意,看向近在咫尺的宋清娆!
宋清娆握着那支淬着剧毒的金簪,缓缓首起身。滚烫的茶水泼溅了几滴在她华贵的织金红裙上,晕开几小团深色的湿痕,如同盛开的血色梅花。她脸上那抹艳丽的妆容依旧完美,只是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此刻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决绝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她迎上卫铮那冰冷刺骨、带着审视与杀意的目光,毫无惧色,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卫统领,”宋清娆的声音清冷如碎玉,清晰地回荡在充斥着宋清莲凄厉惨嚎的雅室之中,“这凶器……还是由我这个‘苦主’保管,更为妥当。你说呢?”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金簪簪尾那处细微的旋痕,感受着其中空部分可能存在的、致命的重量。目光却越过卫铮,投向了门外那片未知的、更深的黑暗。
隔壁的天字乙号房,此刻……是何光景?
唐琮荥……
这局棋的主动权,我宋清娆,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