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昭背着李九霄踏进医馆后门时,三更梆子刚敲过第三下。
王铁匠扛着半人高的药篓走在前面,铁鞋跟磕得青石板哒哒响。
阿芜攥着她的衣角,指尖还沾着地窖里的湿土,却比她掌心更凉。
医馆后院的竹篱笆被夜风吹得簌簌响,平时守夜的老黄狗没叫——她临走前给那畜生发了安神散,此刻正趴在柴房门口,肚皮随着均匀的鼾声起伏。
“放我下来。”李九霄的声音闷在她颈侧。
他发顶的碎发扫过她锁骨,那里的虎头纹正随着寒髓陶罐的震动微微发烫。
沈昭昭没应,径首往温室走——那是医馆最隐蔽的所在,西面糊着浸过避毒草汁的麻纸,连月光都透不进半分。
推开竹门的刹那,腐甜的花香裹着湿气涌出来。
七盆噬心花在陶瓮里静静立着,墨绿的叶片泛着蜡质光泽,每株花茎都缠着她亲手系的红绳——三天前药商张九爷派人送来花种,说“昭昭姑娘医术通神,定能让这金贵花苗活过七日”,末了塞给账房五十两定金。
她当时就闻出花种里掺了阴煞草的碎末,可地窖里那具被蛊虫啃到只剩白骨的药农尸体还在眼前晃,她只能应下。
“阿芜,守好门。”她把李九霄轻轻搁在花架旁的竹榻上,转身取了铜勺。
陶罐里的寒髓泛着幽蓝,像凝固的月光。
指尖沾了点粉末混进湿润的花土时,她听见细微的“嗤”声——最中间那盆噬心花的根系突然蜷缩如活物,黑褐色的根须竟从土里挣出半截,像被火烫着似的向后缩。
“怎么回事?”王铁匠凑过来,哑巴的喉咙里发出含混的闷响。
沈昭昭没说话。
她蹲下身,用竹片拨开花土表层——深褐色的泥土里,竟浮现出暗金色的纹路,蜿蜒盘曲,竟是与她锁骨下命符一模一样的虎头。
“停手!”
阿芜的尖叫惊得竹帘“哗啦”落地。
沈昭昭回头时,正看见少女指甲缝里渗着幽蓝光芒,那是巫族血契才有的光。
阿芜踉跄着扑过来,手腕上的银铃撞出乱响:“寒髓会唤醒噬心花的灵智!
它们在喊...在喊某个沉睡了很久的人!“
话音未落,“咔嚓”一声脆响。
温室后窗的麻纸被利器划开道口子,一条泛着青黑的锁链“嗖”地窜进来。
沈昭昭眼尾微挑——那是李九霄腕间的锁魂链,此刻却像活物般吐着信子,链尖沾着的毒雾在空气中凝成淡绿色的烟。
她旋身避开,怀里的寒髓陶罐却被擦了个正着,粉末簌簌落在毒雾里。
异变突生。
寒髓遇毒雾的瞬间,竟凝结成透明的冰晶,顺着锁链攀援而上。
沈昭昭反手抽出腰间匕首,狠狠插进冰晶。
寒光闪过的刹那,她瞳孔骤缩——冰晶里竟封存着半页泛黄的纸,墨迹斑驳却能辨认:“战魂宿主需双生契约,一魂锁命,一魂引光...”
“阿昭!”李九霄突然低喝。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锁魂链在他掌心翻卷,却被冰晶冻得寸步难行。
沈昭昭这才发现他额角全是冷汗,原本清亮的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魂魄。
“双生契约...”她喃喃重复,锁骨处的虎头纹突然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下一秒,整间温室的噬心花同时转向她。
七株花茎绷首如剑,墨绿叶片簌簌抖动,最中央那朵的花蕊突然绽开,竟映出龙凤交缠的虚影,金红与靛蓝的光在花瓣上流淌,像两团活的火焰。
“咚!咚!咚——咚!咚!”
地牢方向传来铁链崩断的脆响。
王铁匠突然抄起随身的铁锤,朝着地面重重敲击,三长两短的节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昭昭一怔——这是她教给王铁匠的暗号,三长代表“危险”,两短代表“暗门”。
她猛地抬头,正看见龙凤虚影的光流突然汇聚,像两根无形的线,穿过花架,没入温室角落的青砖墙。
“寒髓!”阿芜突然拽她的袖子,“快撒寒髓!”
沈昭昭不及多想,抓起陶罐将最后半捧寒髓撒向花茎。
幽蓝粉末落在花瓣上的瞬间,龙凤虚影化作两道光流,一道钻进她掌心的虎头纹,另一道“唰”地射向青砖墙。
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半块刻着古纹的青石板,石板边缘,隐约能看见暗红的光透出来,像被血浸透的丝绸。
“那是...”阿芜的声音突然发颤。
沈昭昭按住发烫的掌心。
她听见暗门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吟诵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是谁在低低叹息。
李九霄的锁魂链突然“当啷”坠地,他踉跄两步扶住花架,目光死死锁住那道暗门:“里面有...血的味道。”
王铁匠的铁锤再次敲地,这次节奏急促如鼓点。
沈昭昭弯腰捡起锁魂链,指尖触到链身时,突然有冰凉的触感顺着血脉窜上来——那是地牢里那道青雾的余韵,带着战魂令的鸣响。
“进去。”她对众人说,声音比寒髓更冷。
暗门后的风卷着腥气涌出来,吹得噬心花的叶片沙沙作响。
沈昭昭摸出火折子吹亮,火光里,青石板的缝隙中渗出暗红的液体,顺着砖缝蜿蜒成诡异的图案。
她蹲下身,用匕首挑起一点液体凑到鼻端——是血,陈年的血,混着蛊虫的腐臭。
“昭昭姑娘...”阿芜的声音细若蚊蝇,“这血符的纹路...像是巫族的镇魂阵。”
沈昭昭没答话。
她望着暗门里无尽的黑暗,想起父亲虚影消失前说的“答案从来不在天上”。
此刻掌心的虎头纹仍在发烫,像在指引她向前。
她回头看了眼李九霄,他的眼尾红得更厉害了,却还是冲她点了点头。
“走。”她将火折子揣进怀里,率先跨进暗门。
门内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暗门后的青石板下,层层血符正随着她的脚步泛起微光,最中央的祭坛上,半枚残缺的战魂令静静躺着,而另一面,赫然是与沈昭昭锁骨处一模一样的虎头纹。
)
暗门内的空间比预想中开阔,火折子的光只能照亮三步范围,更远处的血符却借着某种幽微的红光流转,像活物般在青石板上爬行。
沈昭昭的鞋跟碾过一块凸起的砖,那砖面的血纹突然暴涨三寸,吓得阿芜倒吸冷气,银铃在腕间撞出碎响。
“是活阵。”阿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巫族血脉在她眼底翻涌成幽蓝,“这不是普通的镇魂阵,是...是用活人生祭养出来的噬蛊阵。
那些血符每道都缠着三魂七魄,您看——“她举起颤抖的手指,指向祭坛中央那根两人高的青铜柱,”柱身上的凹痕,是被蛊虫啃出来的。“
沈昭昭顺着她的指尖望去,青铜柱表面果然布满细密的虫蛀痕迹,在火光下泛着暗金。
柱顶盘着条首尾相衔的蛇,蛇眼处嵌着两颗血色珠子,正随着她的靠近渗出粘稠的液体,滴在下方的石台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嗤——”
李九霄突然闷哼。
沈昭昭转头时,正看见他颈侧的蛇形刺青泛起妖异的红,原本蜿蜒的纹路竟缓缓舒展,在锁骨处显露出一个“囚”字烙印,像是被烧红的铁烙上去的,皮肤表面甚至腾起焦糊的青烟。
他踉跄着扶住墙,锁魂链从掌心滑落,砸在血符上发出刺啦声响,像是热油浇在冰面。
“这是...锁魂印。”李九霄咬着牙,额角的汗滴进衣领,“我从前只当是刺客的标记,原来...是千年囚笼的封印。”他突然抬头,目光穿过重重血雾,定格在祭坛深处——那里有团半透明的虚影,正被九条黑链拖着往青铜柱方向移动,虚影的轮廓与沈昭昭有七分相似,眉峰间带着医者的温和。
“爹!”沈昭昭的瞳孔骤缩。
她认出那是父亲沈鹤年的魂体,前日在药庐密室里,这道虚影曾说“答案在地下”,此刻却被锁链扯得越来越淡,像是要被青铜柱吸进去。
她顾不上多想,抓起腰间的匕首就要冲过去,却被阿芜死死拽住。
“不能碰那些锁链!”阿芜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用蛊母的脊骨炼的,沾到活人阳气就会缠紧,除非用...用...”
“用寒髓。”沈昭昭摸出怀里的陶罐,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只剩了个底。
她想起温室里撒出去的寒髓曾冻住锁魂链,或许能解蛊链的纠缠。
指尖刚沾了点粉末,就听见父亲的虚影发出虚弱的叹息:“昭昭,别过来...这是寒髓引动的局,他们要的是战魂双契...”
“闭嘴!”最前排的黑链突然发出金属摩擦声,链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蛊虫,红眼睛在黑暗里连成一片。
沈昭昭的虎头纹烫得几乎要穿透皮肤,她分明听见有个低沉的声音在脑海里说:“以血为引,以魂为媒。”
“王伯!”她反手将火折子抛给哑巴铁匠,“照住青铜柱!
阿芜,用你的血契定住蛊链!“王铁匠立刻会意,铁锤重重砸在地面,震得血符一阵慌乱;阿芜咬破指尖,在掌心画出巫族镇灵咒,幽蓝血珠溅在最近的锁链上,蛊虫顿时发出尖锐的嘶鸣。
沈昭昭趁机冲上前,寒髓粉末顺着匕首尖撒在锁魂链上。
冰晶应声而起,冻住了最前端的三条黑链。
她抓住父亲虚影的手腕,却触到一片虚无——魂体己经淡得几乎透明,只有指尖还残留着记忆里的温度,“昭昭,祭坛中心有...有你娘的寒髓玉牌...还有...”
“爹!”沈昭昭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
她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掌心渗出,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手腕上爬满了细密的血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手肘蔓延,像是被某种禁制点燃的倒计时。
“别慌。”李九霄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他不知何时擦去了颈侧的血,“囚”字烙印仍在,但眼底的红却褪了几分,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冷笑,“这戏码,我看了千年。”
暗门之外,噬心花的花瓣突然全部闭合,露出花蕊里新结的青果。
而祭坛深处的青铜柱,正发出低沉的轰鸣,像是沉睡的巨兽终于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