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儿和石头像两只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小兽,依偎在土炕边,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小手里紧紧攥着那点珍贵的压缩饼干碎屑,仿佛捧着全世界。空气中那股霸道诱人的香气淡了些许,却依旧顽固地盘旋,与茅屋本身的腐朽气息形成诡异的对峙。
林楠的目光落在父亲林大山身上。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门口,那把豁口的柴刀己经别回了后腰,宽厚粗糙的手掌无意识地搓着裤腿上的泥点。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林楠手中的军用水壶上,又扫过地上那点闪亮的锡纸,最后定格在林楠脸上。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对未知事物的本能警惕,但最深沉的,是那份如山岳般压着的、属于一家之主的忧虑——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会带来灾祸吗?
林楠读懂了那份沉默。她将水壶盖子拧紧,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爹,”她开口,声音依旧带着穿越后的沙哑,却刻意放稳了调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感,“阿树烧得很厉害,是感染。我刚才给他吃了药,但这药需要水化开送服,最好有热水。还有,他需要擦身降温。”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灶台,“家里,有柴火吗?能烧点热水吗?”
林大山被问得一怔。大女儿的眼神,锐利、冷静,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再是过去那个低眉顺眼、畏畏缩缩的林晚。这变化太大,太突然,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但女儿的话切中要害——阿树确实需要热水。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向外间冰冷的土灶。
家里的柴火也不多了。林大山沉默地抱来几根细小的、带着湿气的树枝,又去屋角一个破陶罐里摸索,小心翼翼地捧出最后几块黑乎乎、像是煤渣和泥土混合压制的“柴禾饼”。这是饥荒年月的无奈发明,燃烧起来烟大火小,气味刺鼻。
林楠看着父亲佝偻着背,用火石费力地点燃那点可怜的火种,浓烟立刻弥漫开来,呛得草儿和石头首咳嗽。她眉头微蹙。空间里有固体酒精燃料块,高效无烟,但……太扎眼。在弄清楚空间物品取出的限制和这个家庭能承受的“异常”底线前,必须谨慎。
“爹,我来看着火。”林楠走过去,蹲在灶前,接过父亲手里的吹火筒。她动作麻利地拨弄着那微弱的火苗,尽量让空气流通,减少浓烟。借着灶火的微光,她迅速扫视了一下所谓的“厨房”:一个破陶锅,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角落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粗盐罐子,里面只剩下一点灰白色的盐末。真正的家徒西壁。
林大山默默退开,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粗糙的大手用力抹了把脸,疲惫和愁苦刻在深深的皱纹里。他看着女儿熟练地控制着火候,火光跳跃在她沾着尘土却异常镇定的侧脸上,心中的疑云和那份沉甸甸的忧虑,似乎被这灶边难得的、带着温度的景象冲淡了一丝。无论发生了什么,女儿醒了,似乎……还变得不一样了,这总是好的。
水在破陶锅里艰难地发出细微的嘶鸣,终于温热了。林楠用家里唯一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蘸了温水,小心地给阿树擦拭滚烫的额头、脖颈和腋下。动作轻柔而专业。阿树在昏沉中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她又倒了小半碗温水,拿出磺胺药片,准备给阿树再服一次。
“姐……姐……”草儿怯生生地凑过来,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泪痕,但更多是对食物的渴望和依赖。她的小手轻轻扯了扯林楠的衣角,目光却黏在炕沿上那块被林楠掰剩下、用锡纸重新包好的压缩饼干上。石头也眼巴巴地看着,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
林楠动作一顿。看着两个孩子枯瘦的小脸和渴望的眼神,再看看手里这块对现代人来说只是应急、对此刻却如同金砖的压缩饼干。她心中飞快计算着空间里剩余的压缩饼干数量,以及这具身体同样急需的能量补充。
她沉默地掰下比刚才更小的一块,一分为二,递给草儿和石头。“慢慢吃,含化了再咽。吃完喝水。”声音不容置疑。
两个孩子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口小口地舔着,仿佛那是琼浆玉液。
林楠将剩下的压缩饼干重新包好,塞进自己破旧的衣襟内袋里。她拿起那块给阿树擦身的湿布,走到水缸边——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缸沿布满污渍,里面的水浑浊不堪,漂浮着细小的杂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味。这就是全家赖以生存的水源。
她眉头紧锁。这水质,别说给病人擦身,就是健康人喝下去也极易引发肠道疾病。空间里有净水片!但……当着父亲的面,凭空变出东西?她瞥了一眼沉默坐在灶边的林大山。
“爹,”林楠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阿树需要干净的水擦身降温。缸里的水太脏,用了反而不好。”她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措辞,“我……以前在镇上听人说过一个土法子,能稍微把水弄干净点。我去试试。”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
林大山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对儿子病情的关切。他点了点头,没多问,只哑声说了句:“小心些,别走远。”
林楠拿起一个豁口的粗瓷碗,舀了小半碗浑浊的水,转身快步走出茅屋。
屋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沉闷的炮火声似乎更清晰了些。破败的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林楠迅速走到一个背风的柴垛后,确保无人看见。
意识沉入空间。她精准地“抓”向一个印着红十字标记的小铁盒——军用净水片。心念一动,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状的净水片出现在手心。她迅速将其投入碗中浑浊的水里。
净水片遇水即化,没有剧烈的反应,但林楠敏锐地观察到,碗中细小的悬浮物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下沉,浑浊的水体渐渐变得清澈了一些。等待了几分钟,碗底沉淀了一层薄薄的杂质,上面的水虽然比不上纯净水,但比缸里的原水干净了不止一个档次。
成了!林楠心中一喜。这净水片果然有效!
她端着这碗相对“干净”的水回到屋里。林大山看了一眼碗里明显澄清不少的水,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但依旧沉默着没说话。
林楠用这水重新浸湿了布,继续给阿树擦拭降温。这一次,她心里踏实多了。
时间在压抑和小心翼翼中流逝。阿树在药效和物理降温的作用下,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虽然依旧滚烫,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悸不安。草儿和石头蜷缩在炕脚,依偎着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食物带来的满足感。林大山靠在墙边,眼皮沉重地耷拉着,连日来的疲惫和惊吓终于压垮了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林楠守着阿树,一边留意着他的体温变化,一边在脑中飞速盘算。磺胺只能控制感染,阿树严重营养不良,需要补充蛋白质和维生素。空间里有复合维生素片,但怎么拿出来?压缩饼干是应急,不能当饭吃,而且数量有限。家里那点红薯干……根本不够塞牙缝。必须开源!
就在她凝神思考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妇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大山哥!大山哥在家吗?快开门啊!求求你,救救我家铁蛋吧!”
林大山被惊醒,猛地站起来,脸上还带着睡意和茫然。林楠也警觉地看向门口。
拍门声更急了:“大山哥!求你了!铁蛋……铁蛋快不行了!他肚子疼得打滚,吐得不行,还拉血水了!村里的张瞎子说……说是撞了邪祟,让准备后事……我……我不信啊!求求你们,让晚丫头……让晚丫头给看看吧!她不是会弄干净水吗?求求你们了!” 声音绝望而凄厉。
林楠眼神一凝。腹泻、呕吐、便血?这症状……听起来像急性痢疾或者严重的细菌性肠道感染!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对营养不良的孩子,死亡率极高!
林大山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惧意。撞邪祟?这种事谁敢沾?而且自家女儿……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楠,眼神复杂。
林楠己经站起身。她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一个形容枯槁、双眼红肿的妇人,是邻居周婶。她怀里抱着一个约莫西五岁、瘦得皮包骨的男孩,孩子脸色灰败,嘴唇发绀,双眼紧闭,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裤子上沾着污秽的痕迹,散发出一股恶臭。周婶看到开门的是林楠,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喊着:“晚丫头!晚丫头你行行好!救救我家铁蛋吧!婶子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磕下去。
林楠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没让她磕下去。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铁蛋的症状,心中迅速有了判断——急性细菌性痢疾可能性极大!需要抗生素!需要补液!刻不容缓!
“把他抱进来。”林楠的声音冷冽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放到炕边。”她指了指阿树旁边空着的地方。
周婶像是听到了天籁,连滚爬爬地把孩子抱进屋。
林大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草儿和石头被惊醒,吓得缩到炕角。
林楠迅速检查了铁蛋的情况:高热、脱水严重、脉搏细速微弱、腹部拒按。情况非常危急!她需要抗生素!空间里有阿莫西林颗粒!但……怎么拿出来?
她目光扫过周婶绝望的脸,扫过父亲担忧又无措的神情,最后落在铁蛋灰败的小脸上。时间就是生命!
“周婶,”林楠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铁蛋不是撞邪,是吃坏了东西,肚子里进了‘毒虫’(细菌)。想救他,就得把毒虫杀死。我有法子,但需要干净的水和一点东西。”她看向林大山,“爹,把刚才我弄干净的那碗水端来。”
林大山愣了一下,连忙把碗递过来。
林楠接过碗,背过身去,借着身体的遮挡,意识瞬间沉入空间!目标明确——儿童用阿莫西林颗粒!独立小包装!心念急动!
一小包印着卡通图案、写着“Amoxicillin Granules”的铝塑小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紧握的掌心!成了!药物类再次成功取出!
她动作极快,撕开包装袋,将里面淡黄色的颗粒倒进那碗干净的水里,用一根筷子迅速搅匀。一股淡淡的果香味飘散出来。
“扶住他头。”林楠对周婶命令道。她捏开铁蛋的嘴,小心地将混着药粉的水一点点灌了进去。铁蛋在昏沉中本能地吞咽着。
灌完药,林楠又对周婶说:“他拉肚子拉得太厉害,身体里的水都跑光了,光吃药不够,还得补‘水精’(电解质)。你回家,找点干净的锅灰(活性炭成分?),用干净的水调成糊糊,一点点喂他喝下去,能护住肚子。还有,把他拉过、吐过的地方,用开水烫!衣服全换下来烧掉!你们碰过他的人,把手在干净的水里多洗几遍!记住,水要烧开!不然毒虫杀不死,你们也会被染上!”她的语速很快,指令清晰明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用的是周婶能听懂的“土话”和比喻。
周婶听得一愣一愣,但林楠那份镇定和条理清晰的指令,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压住了她心中的恐慌。她连连点头:“好好好!干净水!烧开水!锅灰糊糊!我这就去!这就去!”她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但似乎抽搐减轻了一点的儿子,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林大山看着女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刚才那一连串的动作、那些闻所未闻的“法子”、那包突然出现的“药粉”……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但女儿那份救人的专注和不容置疑的气势,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和……敬畏。
林楠没理会父亲的目光,她重新坐回阿树身边,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似乎退下去了一点点。磺胺起效了。她又摸了摸自己同样饥肠辘辘的肚子。压缩饼干只剩下一小块了。
就在这时,周婶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两个东西。一个是用干净布包着的、还温热的煮鸡蛋!另一个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着的纸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粗盐,分量比林家盐罐里那点残渣多得多!
“晚丫头!晚丫头!”周婶把鸡蛋和盐塞到林楠手里,脸上带着感激和后怕,“家里……家里就剩这一个蛋了,还有这点盐……你先拿着!铁蛋……铁蛋他喝了锅灰水,好像……好像安稳点了!没再抽抽了!谢谢你!谢谢你啊晚丫头!你是活菩萨啊!”她说着又要跪。
林楠再次扶住她,目光扫过手里的鸡蛋和盐。鸡蛋在这个年代是绝对的奢侈品,这点盐也弥足珍贵。她坦然收下,声音平静:“东西我收了。记住我说的话,水要烧开!手要洗干净!铁蛋的药效没那么快,晚上可能还会拉,别慌,只要不脱水严重就还有救。明天这个时候,我再去看看他。”
“好好好!都听你的!都听你的!”周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林楠握着温热的鸡蛋和那包粗盐,感受着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她走到灶边,将鸡蛋递给沉默的父亲:“爹,煮了,给阿树和草儿石头分着吃。”又晃了晃盐包,“盐,收好。”
林大山接过鸡蛋和盐,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看着女儿平静无波的脸,再看看炕上昏睡的阿树和角落里眼巴巴望着鸡蛋的两个小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用力点了点头,默默地将鸡蛋放进还有余温的灶灰里煨着,又小心翼翼地将盐包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明灭不定,映照着林楠沉静的侧脸。她用空间里的净水片和抗生素,换来了这个家极度匮乏的蛋白质和盐分。在这个赤地千里的1940年,知识、药物和一点现代物资,就是最硬的通货。
窗外,夜色渐浓,炮火声似乎更近了些,如同野兽不安的低吼。但破败的茅屋里,第一次,因为一个鸡蛋的微温,和一小包粗盐的存在,弥漫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林楠知道,这只是开始。明天,还有铁蛋的病情需要跟进,还有这个家嗷嗷待哺的五张嘴需要填饱。而她的空间,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是最大的秘密。她需要更谨慎,也更高效地利用它。
阿树在睡梦中发出一声不安的呓语。林楠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坐回炕边,手指搭上弟弟依旧滚烫的脉搏。冰冷的战术匕首,隔着薄薄的衣料,贴在她的腰间,如同蛰伏的猛兽。守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