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竹轩的“风寒”,来得快,去得也“巧”。
温太医温子然,是个清癯斯文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眼神平和,诊脉时手指微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清气。他来得低调,只提着一个寻常的药箱。望闻问切一番,只说是春日风邪侵体,虚不受寒,开了几剂温和的驱寒补气的方子,嘱咐静养,饮食清淡,并未多言。沈知微倚在床头,脸色苍白,声音细弱地谢过,将一个受宠若惊又谨小慎微的低位才人模样,演得滴水不漏。
映雪送温太医出去时,沈知微的目光在那药箱上极快地掠过,又垂下了眼睑。这位温太医,眼神干净,言语间也颇有分寸,似乎……是个可以谨慎接触的人。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成形,旋即又被压下。眼下,还需静待时机。
几副汤药下去,加上映雪的悉心照料,沈知微的“病”便很快有了起色。刻意营造的苍白褪去,虽仍带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姿态,但己能下床走动。被克扣的份例依旧清简,听竹轩的日子如同井水般沉寂。淑妃那边似乎也满意于她的“识趣”和“无能”,暂时没了后续的刁难。这难得的、表面上的平静,正是沈知微需要的。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带着暖融融的春意,连听竹轩那几竿翠竹都显得格外精神。沈知微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卷最寻常不过的《女诫》,眼神却有些飘忽。书页半晌未翻动一页。映雪在一旁做着针线,偶尔抬头看看她,欲言又止。
“主子,”映雪终究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活计,“您这病才好些,总闷在屋里也不是法子。今日阳光甚好,御花园西角那片海棠林,听说开得正盛,离咱们这儿也不算太远,人又少……不如奴婢陪您去散散心?也沾沾春日的活气儿。”
沈知微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微微抬眸,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久病初愈的倦怠和对外界的小心翼翼:“御花园……人多眼杂的,万一冲撞了哪位主位娘娘……”
“主子放心,”映雪连忙道,“那片海棠林偏僻,素日里除了打理花木的宫人,少有人去。况且,咱们只在边上走走,透透气便回来,不碍事的。”
沈知微沉吟片刻,脸上显出几分被说动的犹豫,最终轻轻颔首:“也好,整日里对着这西壁,确实有些气闷。只是……我们快去快回。”
主仆二人换了身素净不起眼的衣裳,悄然出了听竹轩。沿着宫墙根下的小径,绕过几处僻静的宫苑,越走越偏。果然如映雪所说,越往西角,宫道越是狭窄,两旁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将阳光筛成细碎的光斑洒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新发的清新气息,间或夹杂着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花香。
转过一处爬满藤萝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粉白如云霞的海棠林映入眼帘,花朵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缀满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的雪。此处果然僻静,除了花树摇曳的沙沙声和几声清脆的鸟鸣,再无其他声响,仿佛被遗忘在深宫繁华之外的一隅净土。
沈知微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被美景吸引的、单纯的喜悦,脚步也轻快了些,沿着林间铺着青石板的小径缓步前行。映雪跟在她身后半步,也放松下来,小声赞叹着花枝的繁茂。
两人渐渐走入林子深处。这里花树更为密集,枝桠交错,光线也幽暗了几分。小径前方出现一座造型古朴、爬满青苔的假山群,嶙峋怪石堆叠,形成许多孔洞和回旋曲折的缝隙,更添几分幽深静谧。沈知微放慢了脚步,似乎被假山的奇特所吸引,目光流连。
就在她们即将绕过假山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于风声鸟鸣的说话声,从假山另一侧某个隐蔽的孔洞深处,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隐秘感。
沈知微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的轻松瞬间冻结。映雪也立刻察觉,紧张地抓住了她的衣袖。
“……旧物……务必稳妥……”一个略显尖细、明显是太监的嗓音,含混不清地吐出几个字眼。
紧接着,一个沈知微绝不可能听错的女声响起,依旧是她惯常的温和低柔,但此刻,那温软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一种……近乎命令的意味:
“时机未到,急不得。那东西……干系太大,一丝风声也漏不得。”
是宸妃!苏静姝!
沈知微的心骤然沉到了谷底,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指尖都变得冰凉。映雪更是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大气不敢出。
短暂的沉默后,是佛珠被缓慢捻动时,珠子与珠子之间摩擦发出的、极有规律的“嗒……嗒……”声。这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敲在人的心弦上。
宸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玉……需万分谨慎。宁可不动,不可妄动。再探清楚,尤其是……守卫轮换的间隙。” 那个“玉”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重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知微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玉?什么玉?守卫轮换?这绝非寻常宫妃该过问之事!沈知微脑中警铃大作,宸妃那副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菩萨面孔在她眼前轰然碎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是,奴才明白。”太监的声音带着敬畏。
“去吧,小心些。”宸妃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和,仿佛刚才那冰冷的命令只是错觉。
接着是衣料摩擦石壁的窸窣声,似乎有人正从假山的某个缝隙悄然离开。
沈知微知道不能再停留!她猛地一扯映雪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主仆二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脚步放得极轻,却以最快的速度,沿着来路疾步后退,连头也不敢回。心跳如同擂鼓,重重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首到彻底退出那片海棠林,重新踏上宫墙夹道,被高墙投下的阴影笼罩,沈知微才敢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宫墙,微微喘息。阳光照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
“主……主子……”映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血色全无,“刚……刚才那是……”
沈知微立刻抬手制止了她,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忘了!映雪,刚才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海棠开得很好,我们看过了,这就回去。明白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映雪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拼命点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整了整微乱的衣襟,努力让脸上的神情恢复成那个带着点病弱和怯意的沈才人。只是转身欲走时,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
她心头猛地一跳,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那块她惯常随身携带、绣着一枝素雅墨兰的丝帕……不见了!定是方才惊惶撤离时,遗落在了那片假山附近!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那块帕子……会不会成为指向她的证据?
“走!”沈知微再不敢停留,几乎是带着映雪,脚步虚浮又急促地朝着听竹轩的方向走去。来时欣赏的海棠美景,此刻在她眼中只剩下妖异。那假山群如同张开的巨口,那片僻静的海棠林,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血色阴影。
御苑惊鸿影,秘语透骨寒。
那无意间撞破的只言片语,如同淬毒的银针,深深扎进了她的命脉。宸妃平静面容下的暗流,那个含义不明的“玉”字,还有那块遗落在危险之地的素帕……都预示着,这深宫的平静,己被彻底打破。山雨欲来,风己满楼。她这只藏于边缘的燕雀,终究被卷入了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