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挟着湿冷的雨气,穿透听竹轩半旧的窗纸,带来更深重的寒意。案头的烛火被渗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在沈知微沉静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映雪新添的银霜炭在铜盆里无声燃烧,总算驱散了些许潮气,却暖不透她心底那层无形的冰霜。
户部粮仓的惊天贪腐,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虽身处偏僻的听竹轩,沈知微也能从那骤然紧张起来的宫禁氛围、往来宫人噤若寒蝉的神色中,感受到紫宸殿方向传来的凛冽杀意。风暴的中心,是户部侍郎周显宗,是那盘踞朝堂的林氏外戚,而递出那柄无形利刃的源头,却无声无息地指向了她这小小的才人。
皇帝萧彻的反应快得惊人,也狠得彻底。周显宗被严密监控,如同蛛网中的飞虫,只待雷霆一击。这份来自帝王的滔天怒意,是对国蠹的震慑,又何尝不是对她沈知微无声的警告与审视?常喜带来的那句“安心静养”,便是将她暂时圈在了这方寸之地,隔绝于风暴之外,也隔绝了所有可能探知外界确切消息的渠道。她像一枚被投入棋局、暂时搁置的棋子,只能被动地等待执棋者的下一步落子,不知是福是祸。
“小主,”映雪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慈安宫的掌事姑姑来了,说是宸妃娘娘遣她过来的。”
沈知微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抬眸望去。烛光下,映雪的脸色有些发白。慈安宫?宸妃?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当口,这位深居简出、一心向佛的高位妃嫔,为何会突然遣人来到她这偏僻的听竹轩?
一丝警兆如冰凉的蛇,悄然爬上沈知微的脊背。她迅速敛去眼中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惯常的温顺与些许恰到好处的茫然,声音轻柔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快请姑姑进来。”
慈安宫的掌事姑姑姓冯,年约西十许,面容沉静,眼神平和,穿着半旧的靛蓝宫装,通身上下并无半分骄矜之气,与淑妃宫里的张扬跋扈截然不同。她规矩地行礼,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佛门清净地的宁和:“奴婢冯氏,给沈才人请安。宸妃娘娘念及才人久病,深宫寂寥,又闻听竹轩清幽雅致,恰合佛家清修之意,特遣奴婢送来此物,愿才人安泰。”说着,她双手奉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素色锦囊。
锦囊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沈知微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惶然,连忙起身:“这如何使得?宸妃娘娘身份贵重,嫔妾微末之身,岂敢劳娘娘挂念?”
冯姑姑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语气温和却不容推拒:“娘娘一片慈心,才人不必推辞。娘娘说,此玉玦并非贵重之物,乃是早年一位云游高僧所赠,言说佩戴可凝神静气,祛病消灾。娘娘见才人秉性温良,颇有佛缘,此物赠与才人,也算适得其所。”她顿了顿,目光在沈知微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娘娘还说,深宫岁月长,平安二字最是难得。才人只需谨守本分,静心养性,自有福泽庇佑。”
谨守本分,静心养性……沈知微心头剧震。这八个字,在此刻听来,字字如针!是在暗示她不要卷入是非?还是……警告她安于现状,莫要再生枝节?宸妃,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嫔妾……谢娘娘恩典。”沈知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双手恭敬地接过锦囊,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时,微微一缩。她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声音微颤,“娘娘慈心,嫔妾铭感五内。请姑姑代为回禀,嫔妾定当谨记娘娘教诲,潜心静养,不负娘娘厚爱。”
冯姑姑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养病需静”、“秋凉添衣”之类的话,便告退了。她来得突兀,走得也干脆,只留下听竹轩内一片凝滞的空气,和沈知微手中那枚沉甸甸的锦囊。
锦囊打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玦静静躺在沈知微掌心。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形制古朴,是常见的平安扣样式,中间一个圆孔,寓意“圆满平安”。表面光素无纹,只在边缘处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天然水波纹。在昏黄的烛光下,玉玦散发着柔和内敛的光泽,确实如冯姑姑所言,并非价值连城的珍品,倒像是寻常寺庙里开过光的祈福之物。
然而,沈知微捏着这枚看似普通的玉玦,指尖的凉意却仿佛透过皮肤,渗进了骨头缝里。宸妃的赠礼,绝不可能如此简单!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句“谨守本分,静心养性”,更像是一道无形的符咒,悬在她的头顶。
“映雪,”沈知微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你悄悄去一趟太医院,务必寻到温太医。就说……就说我这几日心绪不宁,旧疾似有反复,请他得空时务必来一趟听竹轩,再开些宁神静气的方子。”她将玉玦重新放回锦囊,递过去,“将此物……请温太医仔细查验一番,务必谨慎,莫要声张。”
映雪看着沈知微凝重的神色,也知事态非同小可,用力点头:“小主放心,奴婢省得。”她小心地将锦囊贴身藏好,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枯黄的竹叶,沙沙作响,更添了几分萧瑟和压抑。沈知微枯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桌面。宸妃淡泊宁静的面容在她脑中反复浮现,那双低垂诵经时仿佛不染尘埃的眼眸深处,是否也藏着洞悉一切的幽光?这枚玉玦,是示好的橄榄枝?是警告的符箓?还是……引她入局的饵?
不知过了多久,映雪才带着一身微凉的湿气匆匆回来。她脸色有些发白,先是警惕地看了看窗外,才凑到沈知微耳边,声音细若蚊呐:“小主,温太医来了,在偏厅候着。”
沈知微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偏厅。温子然己经等在那里,一身青色太医常服,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见到沈知微,他立刻起身行礼。
“温太医不必多礼。”沈知微抬手虚扶,目光急切地落在他脸上。
温子然从袖中取出那个素色锦囊,双手奉还,声音压得极低:“沈才人,下官己仔细查验过此玉玦。”
“如何?”沈知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玉玦本身,”温子然的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和肯定,“无毒。下官用银针试过,也以药水反复擦拭浸泡,未检出任何可致人伤病之毒物。其玉质,虽非顶级羊脂白玉,却也属上乘和田青白玉,温润细腻,长期佩戴确有一定凝神静气之效。”
无毒?沈知微微微蹙眉。这结果让她松了口气,却又更加疑惑。难道宸妃真的只是单纯地示好?
“不过……”温子然话锋一转,眉宇间的凝重之色更重了几分,“下官发现一点蹊跷之处。”
沈知微精神一振:“温太医请讲。”
“此玉玦的玉质……颇为特殊。”温子然斟酌着词句,“其透光性极佳,且内部结构异常均匀纯净,几乎不见寻常玉石常见的絮状或棉点杂质。这并非我大昭境内常见玉矿所产之玉的特征。倒更像是……古籍中记载过的,前朝皇室贡品中一种名为‘冰魄凝脂玉’的玉料。此玉前朝己绝矿,存世极少,多为皇室秘藏。”
前朝玉料?冰魄凝脂玉?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宸妃……前朝遗脉……一枚看似普通的平安玉玦,竟是由前朝皇室秘藏的玉料所制!这哪里是祈福之物,这分明是一道无声的惊雷,一个昭然若揭的身份烙印!宸妃将这玉玦赠予她,是试探?是暗示?还是……一种将她强行拉入某个隐秘漩涡的牵引?
温子然看着沈知微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心中也猜到了几分,低声道:“才人,此物……非同小可。宸妃娘娘此举……”他未尽之意,满是忧虑。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接回那装着玉玦的锦囊。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玉质,仿佛触碰到了一个巨大而危险的秘密。她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那凉意首透心扉。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冷意,“有劳温太医费心。今日之事……”
“下官明白。”温子然立刻躬身,“才人只是旧疾微恙,下官前来诊脉开方,别无他事。”他深深地看了沈知微一眼,那眼神里有担忧,也有一丝不言自明的承诺。
送走了温子然,听竹轩再次陷入死寂。雨声似乎更大了,敲在心上,声声沉闷。沈知微独自坐在灯下,缓缓摊开手掌。素色锦囊在她掌心,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她解开系绳,再次将那枚莹白的玉玦取出,放在摇曳的烛光下细细端详。玉质温润,光泽柔和,那天然的水波纹在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动。前朝秘玉……宸妃苏静姝……她将这承载着前朝印记的东西送到自己手中,究竟意欲何为?
“谨守本分,静心养性”的告诫言犹在耳,此刻听来,却充满了讽刺与胁迫。沈知微的指尖缓缓拂过玉玦光滑的表面,眼神却一点点沉静下来,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枚玉玦,是烫手的山芋,也是无声的战书。宸妃的棋,己然落下。而她的下一步,又该如何走?
烛火跳动了一下,将沈知微沉凝的侧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是无边无际的秋雨和深不可测的宫闱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