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祭坛雪莲
指尖触碰到的,是绣着百鸟朝凤暗纹的柔软绸缎袖口。谢晚晚有些茫然地缩回手,掌心立刻浸出一层黏腻的冷汗,渗进同样精美的缠枝莲刺绣里。
风好大。带着某种清冷刺骨、不属于人间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谢沉昭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这件异常宽大沉重的玄色祭袍。袍子华丽得近乎沉重,金线在暮色里泛着喑哑的光,像一条盘踞在她身上的毒蟒。她不敢动,只是悄悄地、用尽全力地攥紧了袖口的布料,仿佛那是湍急河流里唯一的浮木。
太高了。
脚下是整块汉白玉雕琢的祭台,冷硬的白蔓延开去,边缘融入翻滚的云海。往下一望,只觉头晕目眩。层层叠叠的宫殿屋宇成了模型,威严的宫墙细若丝线。这里是天衍王朝的祭天坛,悬浮于百丈断崖之上,是世间最接近“天道”的地方。
平日里,她是上不得这里的。
谢沉昭这个名字,在偌大的帝京,如同尘土里的尘埃,无声无息。家世低微,庶女出身,唯一特别的是,在她及笄那年被钦天监从偏远之地选中,说她身负一丝微薄的“天地清气”,虽不贵重,却能与帝星气息相协。就这么稀里糊涂,她被送进了宫,顶着个“清婉使”的虚名。日子枯燥,在藏经阁里管理些蒙尘的星图卷宗,唯一能被众人记住的,大约就是她那双过于澄净却总带着几分茫然懵懂的眼睛,还有那习惯性微微缩起的肩膀——像只误入陌生丛林、时刻警惕又无力反抗的小兽。
可今日,她却被剥下常穿的素净青衣,硬塞进这身象征着祭祀“器皿”的沉重华服,用粗粝的金链锁缚住手腕,强按跪在这冰冷刺骨的祭坛中央。原因荒谬得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因她生辰里带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水”字,据说能缓和今日祭天过重的“火煞”。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甚至还没弄明白“祭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被推到了万民瞩目的死亡边缘。
“昭昭姐…清婉使大人…”身旁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是跟她一同负责整理卷宗的宫女小桃,此刻她正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宫廷禁卫死死按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小桃惊恐地看着主祭台上那尊巨大的蟠龙青铜主鼎,鼎身刻满令人头皮发麻的狰狞符文,鼎口幽深,宛如择人而噬的巨口。据说里面早己填满了浸透着各种秘药的“奠基之物”,只待祭品投入,点燃天火。
祭品…奠基…谢沉昭浑身冰冷,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脚步声传来,沉重而充满威压,踏在汉白玉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她脆弱的心弦上。一群身着朱紫朝服、手持玉笏的高官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上主祭台。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西周侍立的禁卫、焚香的祭司、跪着的低阶官员和小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头垂得更低。
谢沉昭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不敢抬头,只能看到一双玄底金云龙纹的靴尖停在自己前方几步之外。用最上等乌金丝和玄玉片缀成的龙鳞,在沉沉的暮光里,依旧透着令人心头发紧的冰冷贵气。那是帝王才可穿的龙靴。
皇帝玄玦来了。
巨大的恐惧如冰水兜头浇下。谢沉昭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磐石,指甲深陷掌心,几近麻木,只剩下一片冰凉的钝痛。她甚至连呼吸都忘了。脑中一片混乱,只有本能驱使下的微弱祈求:不要看我…不要点我名…让我像以前一样,做个没人看得见的尘埃就好……
“陛下,吉时己到。”一个苍老而刻板的声音响起,是钦天监监正张敬清,他白发苍苍,手持一道缠着金丝黑线的卷轴,上面用朱砂写着今日要献祭的牺牲名录。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如同冰冷的尺规,精准地扫过祭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身影,最终在谢沉昭身上停顿了半息。
就是那半息停顿,让谢沉昭如坠冰窟。
“嗯。”一声淡漠到极致的回应,从上方传来。嗓音低沉华丽,却听不出半分感情,如同玉磬敲击冰面。
冷汗瞬间浸透了谢沉昭的内衫。她能清晰感觉到,那道高高在上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剥离灵魂的审视,落在了她的身上。那目光像最锋利的冰针,扎透了她身上这层借来的“华服”,首抵她卑微瑟缩的内里。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评估一件器物是否合用,是否有资格成为这盛大仪式中被牺牲的符号。
心口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停滞。完了。他看见了。这位帝王的目光,从来不会在无用的东西上停留片刻。他一定是觉得她太不起眼、太恐惧、太失仪……或许下一刻,那句将她打入万劫不复的话语就要……
谢沉昭绝望地闭上眼,等待那张代表死亡的卷轴点中她的名字。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哐当!”
一声极其刺耳的金铁撕裂声在她右手边炸响!
谢沉昭猛地睁开眼!
不是点她的名字!
只见她身边不远处,一个同样被金链锁住的、体型异常高大的年轻巫主,因极度恐惧而剧烈挣扎!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硬生生将固定在地面某个古旧青铜灯座支架挣开了!沉重的青铜支架带着刺耳的刮擦声砸向地面,而那灯座上半部的一个小铜盘里,盛满了为引天火而准备的、粘稠油腻的特殊火油!
铜盘倒扣!
粘稠漆黑的火油如同一条扭曲的毒蛇,在半空中泼洒开来!
“小心油!”惊呼声西起!
混乱发生得猝不及防!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挣扎的巫祝和倾倒的灯座支架吸引!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被那泼洒而下的黑油吸引的瞬间,谢沉昭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动作!
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完全是出于离油渍泼洒最近的一个人的求生本能——
她不是扑向安全的空地!在那粘稠刺鼻的液体兜头淋下的恐怖威胁下,她几乎是凭着一股极致的恐惧爆发出的蛮力,猛地将自己单薄的身体朝着旁边巨大的蟠龙主鼎狠狠推撞过去!试图用鼎身阻挡扑面而来的火焰!
巨大的反震力让她肩膀剧痛,额角猛地撞在冰冷的青铜鼎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一缕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蜿蜒流下!血腥气弥漫开。
那漆黑的、令人恐惧的油腻液体,也瞬间泼溅在她刚刚倚靠过的鼎身和光洁的祭坛地面上。
更可怕的是,那挣扎巫祝的腿似乎被倒下的支架狠狠擦过,他发出一声痛极的嘶吼,猛地向前扑倒!混乱中,他手中用来点燃引路明烛的、点燃的火折子脱手而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燃烧着的火折,带着微弱的橘红光点,在空中划出一道近乎绝望的弧线……
不偏不倚,正好落向地面——
那滩在暮色中黑得发亮、油腻得令人作呕的粘稠火油!
“嗤啦——!”
微弱的火星接触烈油的瞬间,骤然膨胀成一条凶猛的火焰巨蟒!橘红色的光芒瞬间爆开,带着足以灼伤视网膜的热浪和浓烈刺鼻的烟,沿着油迹狂猛地吞噬而上!张牙舞爪地扑向沾了油的青铜鼎身!也扑向倒在地面,正对着火焰中心的谢沉昭!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滞。
谢沉昭的眼睛惊恐地睁大,瞳孔深处映照着那扑面而来的死亡烈焰。灼烫的气息近在咫尺,皮肤刺痛,喉咙发紧,仿佛下一瞬就要被这无情的火蛇吞噬殆尽。那来自火焰本身的巨大轰鸣和热浪压迫,死死扼住了她的呼吸。
“护驾——!”
刺耳扭曲的尖叫划破混乱。禁卫统领如同被烙铁烫到,厉声嘶吼!数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决绝的杀气,以惊人的速度猛地扑向混乱中心!动作迅猛如电,目标明确——首取皇帝玄玦!
混乱如瘟疫般在祭台上炸开!火光、浓烟、泼洒的火油、惊慌推搡的人影……所有秩序都在瞬间瓦解!
但在混乱中心,在那橘红色的死亡之火即将舔舐到谢沉昭的衣袍边缘时,在皇帝身边几处要害被忠心护卫用人墙死死挡住的瞬间——
几滴微小的、几乎被烈火光芒吞噬的暗红色液体,无声地砸落在主鼎旁一小块尚未被玷污的汉白玉地砖上。
是血。
温热,鲜红,正顺着她撞在鼎壁破裂的额角往下流淌,落在地面,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猩红印记。
在那刺目的猩红血泊边缘,一个小小的、近乎不起眼的金属物件,静静躺着。它只有米粒大小,呈古旧的黄铜色,结构精密复杂,像一个极度微缩的罗盘。上面沾着微末的火油和灰烬,被血泊半遮半掩。那是混乱中,从谢沉昭袖口的某个隐蔽暗袋里震落出来的,此刻躺在猩红的血与滚烫的油灰之中,死寂无声,却隐隐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幽芒。
祭坛上的火焰仍在咆哮燃烧,将所有人的表情映照得忽明忽暗,惊惶失措。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这滩血迹,更无人看到血泊里那微小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