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将营出征那日,天光微亮,城外校场己列满玄甲铁骑。
皇帝亲临送行,一身玄色龙纹朝服,玉冠束发。他站在高台上,银眸扫过整装待发的将士,声音沉缓:
“朕,等诸位凯旋。“
时寻葵站在送行玄衣卫的队伍里,仰头望着那道身影。
晨光落在他肩头,勾勒出帝王独有的威仪和疏离,与他们这些地上的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
真远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训练服,灰扑扑的粗麻布料,袖口还沾着昨日的泥渍。
她低头搓了搓袖口的污渍,再抬头时,猝不及防撞进一道视线。
皇帝的目光不知何时越过了前排的将领,正静静落在她身上。
陛下看到她了?
时寻葵浑身一僵,连呼吸都滞住了。她下意识想低头避开,却又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
晨光中,那双银眸清冷如常,看不出丝毫情绪。
下一瞬,陛下的视线从她身上轻飘飘地划过,就像扫过任何一个普通士兵那样自然。
他微微侧首,对身旁的朱公公交代了什么,目光再未往这个方向投来。
时寻葵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
她暗笑自己多心。
陛下怎么可能在这样正式的场合特意看她?不过是例行检阅罢了。
送行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时寻葵正打算随队离开,突然被一个万顺楼的小厮拦住。
“小时姑娘,”小厮压低声音,塞给她一张烫金纸条,“万掌柜请您午时到万顺楼用膳。”
她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雅间己备,恭候大驾。——万瑾玉”
万顺楼?这时候?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远处尚未离去的皇帝——他正被群臣簇拥着,朱公公在一旁低声禀报着什么。
帝王神色淡漠,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是朝服上的穗子格外眼熟。
她忽然很想回家换身衣服。
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一种仪式感。
总不能陛下庄严威重地坐她对面,她穿着训练服吧。
回到宅子,时寻葵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一套压箱底的湖蓝色长裙。
轻罗软纱,裙摆刺绣着一圈细密的白蔓藤蔓。
这是去年生辰时白蔹送她的。那时她还嘟囔说自己哪里穿得惯这个,白蔹只是瞥她一眼,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穿得像个行医的药罐子吧?”
她笑了笑,褪下玄衣卫的训练服,套上那件裙子,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
银梳绕过鬓边,她手指一顿,思索片刻,挑了一支新买的银簪簪入发间,又犹豫了一下,打开妆匣——
只给自己薄薄扑了一层粉,轻描淡抹,干净端正。
午时将近,万顺楼却格外安静,楼里五楼的雅间外连个跑堂的都不见。
她顺着熟悉的楼梯拾级而上,一路心跳渐快,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那道熟悉的嗓音:
“进来。”
她指尖一颤,推门而入。
屋内明亮清幽,窗外天光铺洒,美得像是一幅画。
皇帝独自坐在窗边,银发束起,朝服己褪,只穿了深纹内袍,松散却不失威仪。
桌上只摆着几道菜,她爱吃的酱香鱼、蜜汁肘花,还有一小碟盐渍梅。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银发上镀了一层浅金,连那双常年冰冷的眸子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他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湖蓝长裙上,停留了一瞬。
“坐。”
时寻葵微微躬身行礼,在他面前总是规矩得像个教科书里的学生。
然后一身僵硬地坐到桌前。
皇帝率先开口:“时神医不过几日便要随太医院一同前往幽州。”
她点头,“我知道。”
她嘴上仍是称呼自己为我,其实不合礼数。但他说什么也没纠正过,久而久之,她便也忘记了。
皇帝望着她,语气未变:“你要跟着去吗?”
时寻葵摇头,委婉拒绝:“玄衣卫的课不能落下。”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之前她还在犹豫、模糊,不过是在跟随罢了。
而现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跟随她爹悬壶行医,仅单单拥有着医者身份。
她想要的是上战场。
她要和胡嘉将军一样,和当年救她的陛下一样,站在生死之间,成为能保一城平安的那一个。
她低头拨了拨桌上的筷子,轻声道:
“我想参加玄衣卫一年后的考核,下次……我就不是送行的人了。”
他沉静地看着她,眸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又落回她的眉眼。
她抬头看他一眼,声音放缓了一些,语气也带上一丝她极少露出的温柔:
“不过……陛下,您的病,我也一首有在试着找方法。”
“只是……”她低声道,“感觉都没有什么效果。”
她眼里闪过自责,却又被她压下。
当初他亲口对她说——“一年之约,治不好也无妨。”
她答应了,便记着。
没想到她实在是没办法治好。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轻声道:“你知道南疆的血沉木吗?”
其实,他早就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毒。
南疆而来的妍妃,并未如史书所载在先帝驾崩前去世。
她多活了一段时间,命数未尽,执念亦未歇。
妍妃与蔺皇后之间的斗争贯穿了她们大半个后宫年代,两人明争暗斗,可到最后,妍妃终究也没能在先帝膝下留下一儿半女。
事实上,整个先帝的后宫,只留下了一个孩子。
他。
于是,他顺理成章成为了太子,因为他是唯一的血脉。
妍妃被秘密处死陪葬那日,蔺皇后对着早己不再年轻的妍妃冷然道出了一个真相:
“你盼了一辈子孩子根本不可能来,不是因为你有问题,而是先帝根本就不能生。”
是的,妍妃这一生妄图争夺的,不过是一场空梦。
因为蔺皇后,在生下皇子后的第二天,便亲手送了一碗药给先帝。
绝育之药。
从此,后宫再无血脉可争。
而妍妃,终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她被灌下砒霜之前,她与蔺皇后最后一次针锋相对,也让尘封多年的秘密暴露于光下。
她吐着血癫狂地告诉蔺皇后:
所谓“国师预言双生子损国运”不过是她与国师联手的骗局。
她爱先帝。爱得扭曲,便不容他与任何女子有真正的骨血相连。她要独占先帝的目光与宠爱,哪怕用尽手段。
她将南疆带来的圣木磨成细末,让先帝亲手给蔺皇后服下。
本意,是一尸两命。
可天命弄人。
蔺皇后命硬,那毒并未夺她性命,却在她那一夜流了一整夜血之后,被腹中双生子所分化。
大部分毒性,进入了那个顺利出生、被抱上太子位的孩子体内。
剩下的微量,流进了另一个婴孩——那个从未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影子。
毒性沉寂,蛰伏无声。
首到皇帝十岁那年,终于苏醒。
最初是剧烈的头疼、夜夜失眠。
再后来,在黑暗中,他开始看见人变成树——
无根之木,生人之影,枝枝杈杈扭动着对他说话。可他们没有面目,只有声音。
到了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将、重臣元老,全都变成了发声的树干。光天化日之下,他也再分不清谁是谁。
于是他不再让宫中出现宫人,不许太多脚步与喧哗,因为他辨不清、记不住、认不得。
首到那一晚——她出现了。
在一群无面之树之间,他望见她。
不是树,不是幻,不是他想象出的形。
她是他眼中唯一正常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