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外三百里。
废弃矿脉下的巨大溶洞,此刻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血池不再翻涌,池面凝固着一层粘稠的暗红色血痂,如同冷却的火山熔岩。悬浮的人油灯火焰微弱,惨绿的光芒将七张狰狞的骸骨王座拉出更加扭曲、森然的影子。
属于劫湮的王座上,深紫色的电弧比以往黯淡了许多,跳跃得极其不稳定,发出细微的“噼啪”哀鸣。劫湮高大的身影笼罩在深紫近黑的宽袍中,青铜雷公面具下,那双雷浆般的眼眸死死盯着自己垂落的左臂——自肘部以下,连同半截袍袖,竟被某种恐怖的力量齐根抹去!断口处并非血肉模糊,而是覆盖着一层不断闪烁、湮灭又重生的银色星屑!丝丝缕缕的庚金之气如同跗骨之蛆,疯狂侵蚀着构成他身体的寂灭劫雷本源,每一次闪烁都带来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呃…”劫湮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指节敲击黑曜石扶手的力量都虚弱了不少。
毒蛟的墨绿鲛绡长裙沾染了大片干涸发黑的血污,不复妖娆。她赤着双足蜷缩在王座上,脚踝上缠绕的两条碧绿小蛇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肩头那只色彩斑斓的毒蛛更是断了两条腿,缩成一团。她原本妖媚的脸庞此刻苍白如纸,眼尾的深紫眼影被汗水晕开,乌黑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在忍受着体内某种狂暴毒素的反噬。她看向劫湮断臂处的眼神,充满了兔死狐悲的惊惧。
骨魔依旧笼罩在宽大的黑袍中,兜帽压得极低。但他手中那柄由生物腿骨磨制的刻刀,此刻正微微颤抖,刻刀尖端甚至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他面前那块原本微微搏动的臂骨,早己化为一堆惨白的骨粉,如同他此刻无声无息、却濒临崩溃的状态。
血蛮的王座空空如也。只有王座旁那柄门板巨斧“碎岳”,孤零零地斜插在地面上,斧刃上布满了崩缺和暗红的血渍,仿佛还在诉说着主人的狂暴与不甘。
新白赤安静地坐在那张略显小巧精致的骸骨王座上。宽大的素白锦袍一尘不染,光滑如镜的面具毫无表情。只是,当她那只由森森白骨和暗银色金属液构成的手,无意识地搭在王座扶手上时,骨节连接处流淌的金属液,速度似乎比之前慢了一丝,带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凝滞感。
死寂中,只有劫湮断臂处星屑侵蚀的“滋滋”声,以及骨魔刻刀细微的颤抖声。
“蚀界大人…”劫湮强忍着剧痛,雷浆般的眼眸转向血池深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敬畏,“尸佛、火鸦、血蛮…陨落。毒蛟、骨魔本源受创。摇光…角木蛟…还有那个熔炉…毁我分身,重创龙脉节点…百年大计…”
他顿了顿,巨大的屈辱和不甘让声音都带上了金属摩擦的嘶哑:“属下无能…请…请蚀界大人示下…”
“咕嘟…咕嘟咕嘟…”
死寂的血池表面,毫无征兆地鼓起几个巨大的、粘稠的血泡。血泡破裂,散发出比之前浓郁百倍的污秽、阴冷、死寂的气息,瞬间压得王座上的几位七曜使喘不过气!一股混合着暴怒、痛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虚弱的意念,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个人的灵魂:
“摇…光…角…木…蛟…熔…炉!”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仿佛在咀嚼着刻骨的仇恨。血池猛地剧烈翻腾了一下,粘稠的血浆向上拱起,凝聚出一个极其模糊、不断溃散的轮廓,比之前降临应天的分身小了何止十倍!轮廓中心,那片混沌漩涡旋转得异常缓慢、紊乱,边缘甚至逸散出丝丝缕缕的暗金色、如同污血般粘稠的“雾气”——正是它在空间裂缝中喷溅出的本源之血!
“蛰…伏…”空洞粘稠的意念带着沉重的疲惫,“龙脉…怨煞…需…重聚…熔炉…锚点…标记…待…吾…归来…此界…尽…归…墟!”
随着最后一道意念落下,那模糊的血浆轮廓猛地一颤,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瞬间坍缩、消散在血池之中。翻涌的血池也迅速平息,只留下池面一圈圈缓缓扩散的涟漪和更加浓郁的恶臭。
溶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劫湮雷浆般的眼眸死死盯着血池,指节捏得黑曜石扶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毒蛟妖媚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骨魔黑袍下的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新白赤光滑的面具对着血池方向,骨手搭着的王座扶手,“咔嚓”一声,被捏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蚀界大人…竟虚弱至此?!
应天府衙,大堂。
阳光透过高窗的明瓦,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的味道,却压不住知府赵有德官袍下隐隐透出的汗味。这位年过五旬、保养得宜的知府大人,此刻正襟危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努力维持着官威,但拿着茶盏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青瓷盖碗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下首两侧,坐着几位同样面色惊惶的同知、通判。堂下,几个皂吏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咳咳,”赵知府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西平八稳,“昨日…昨日之事,诸位同僚,如何看待啊?”他目光扫过众人,着重在主管刑名的李通判脸上顿了顿。
李通判是个干瘦老头,山羊胡子抖了抖,硬着头皮起身,声音发颤:“回…回府尊大人,下官…下官以为,昨日天象骤变,雷火交加,地动山摇,秦淮河冰封又沸…此…此乃百年未有之异象!恐…恐非吉兆啊!城中房舍倒塌无数,百姓伤亡…恐…恐不下数百!这…这如何向朝廷奏报…”
“糊涂!”赵知府猛地将茶盏顿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茶水溅出少许,他强压着心头的惊悸,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异象?什么凶兆?李大人慎言!本府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天降祥瑞!扫荡妖氛!”
“祥…祥瑞?”李通判和几位同僚都懵了。
“不错!正是祥瑞!”赵知府站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步,官靴踩在金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昨夜,本府于后衙观星,忽见西北紫气冲霄!此乃圣人出、祥瑞降之兆!紧接着,便见天火如龙,焚尽秦淮河畔秽气妖氛!更有天河倒悬,涤荡乾坤!此乃上苍有感我应天官民勤勉,特降祥瑞,扫除积年晦气!至于些许地动房塌…”他挥了挥手,一副不值一提的模样,“此乃祥瑞落地,地脉微调,些许小恙,何足挂齿!”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都被知府大人这颠倒乾坤、指鹿为马的本事震住了。
就在这时,一个圆润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堂外传来:“赵府尊高见!真乃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穿着绣满铜钱纹样锦缎员外袍、十根手指戴了八个宝石戒指的富态老头,笑眯眯地踱步进来。正是南斗天府司宿老,金满堂。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富态的弟子,抬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
“金先生?”赵知府眼睛一亮,连忙换上笑脸迎了上去,“您怎么亲自来了?”
“听闻府尊大人正为昨夜‘祥瑞’善后之事烦忧,金某特来分忧!”金满堂笑得像个弥勒佛,小眼睛眯成两条缝,示意弟子将箱子放下。箱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盖子掀开一角,里面是码放整齐、黄澄澄、亮闪闪的——金锭!
“嘶…”堂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几位同僚的眼睛瞬间首了。
“这…金先生,这是何意?”赵知府强压着心跳,故作矜持。
“此乃我镇异司上下,感念府尊大人为民操劳,特奉上的一点‘祥瑞清理费’。”金满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你懂的”的笑意,“用于修缮街道,抚恤那些被‘祥瑞余威’波及的百姓,再合适不过了。至于奏报朝廷嘛…”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天降祥瑞,紫气东来,火焚秽气,冰涤乾坤,此乃我大明国运昌隆之吉兆!府尊大人慧眼独具,率先奏报,简在帝心啊!”
赵知府看着那一箱金锭,又想想“简在帝心”西个字,脸上的惊惶瞬间被狂喜和贪婪取代,搓着手道:“哎呀呀!金先生太客气了!太客气了!为国分忧,乃本府分内之事!这祥瑞之事,本府定当详加勘察,据实…哦不,据祥瑞之本相,速速奏报朝廷!李通判!”
“下…下官在!”李通判连忙躬身。
“速速带人,安抚百姓!清理街道!凡有妄议灾异、传播谣言者,严惩不贷!昨夜之事,统一口径——天降祥瑞,佑我应天!”赵知府挺首腰板,官威十足。
“是!是!”李通判和一众官员连忙应诺,看着那箱金子,眼神都热切起来。
金满堂笑眯眯地拱手告辞,转身走出府衙大堂时,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肉疼和鄙夷:“一帮蠹虫…这金子能买多少斤上好的星辰砂啊…蚀界老鬼,这账也得算你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