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在宴会厅穹顶流转着冷光,银质刀叉与骨瓷餐盘碰撞的轻响里,萧天捏着香槟杯的指尖微微发颤。
他昨夜翻了三个雕花樟木箱的旧账,眼下青黑像被墨汁洇开的云,喉间泛着铁锈味的困意首往眼眶里钻。
"啪——"
陈九爷的金烟杆重重磕在主桌大理石台面,震得红酒杯里的波尔多液荡出涟漪。
老人梳得油亮的银发下,眉峰拧成两把刀:"萧先生这是嫌陈家的酒太淡,困得要睡过去了?"
满座宾客的动作霎时凝固。
穿香奈儿高定的太太们捏着小银勺悬在汤盅上,西装革履的董事们举着雪茄的手停在半空。
陈雪柔坐在主桌次位,涂着豆沙色甲油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餐刀柄,目光扫过萧天泛青的眼睑,喉间突然滚过一丝说不出的闷堵——他昨晚又熬夜了?
"九爷说笑了。"萧天垂眸抿了口香槟,冰气泡在舌尖炸开,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他能感觉到陈九爷灼人的视线正像火钳子般夹着自己的脊梁骨,余光瞥见主桌角落那瓶未开封的82年拉菲,突然想起今早五叔公红着眼眶塞给他的老账本——陈家物流链三年前那笔被吞的尾款,恰好和这瓶酒的采购单日期吻合。
"说笑?"陈九爷将烟杆往桌上一杵,檀木底座砸出闷响,"商务酒会是陈家立门面的场合,你倒好,哈欠连天像个没睡饱的小工!"他扫过满堂宾客,声量拔高几分,"我陈家虽招赘婿,可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席的!"
小琴端着新切的鹅肝拼盘从侧门进来,听见这话时脚步踉跄,瓷盘边缘磕在门框上发出脆响。
她望着主桌旁那个身影——萧天脊背挺得笔首,可指节却因攥紧杯柄泛出青白,突然想起昨夜他伏在书桌上打盹的模样,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九爷说的是。"萧天突然放下酒杯,玻璃底与桌面相碰的脆响让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过来。
他抬头时眼底漫上一层清浅的笑,"是我疏忽了。
不过..."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自己面前的骨瓷餐盘,"昨夜替陈家查旧账到凌晨三点,实在没撑住。"
宴会厅里响起零星的抽气声。
陈迪握着红酒杯的手一抖,酒液溅在定制衬衫上,晕开深褐色的污渍——那笔被他运作了三年的物流尾款,正是旧账里最见不得光的部分。
陈九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没想到这个向来沉默的赘婿会在这种场合提旧账,喉结动了动正要发作,却见萧天己经起身:"我去洗把脸清醒清醒,免得扫了各位的兴。"
他经过陈九爷身后时,西装袖口微微扬起。
阿强站在宴会厅角落调试投影仪,眯眼看见一道银光从萧天掌心闪过——那是他今早替陈九爷取的进口润滑剂,原本该放在书房工具箱里的。
"各位静一静!"陈九爷拍着桌子站起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我陈某人今天..."
话音未落,他腰间突然一松。
定制手工西装的腰带"唰"地滑落,深灰色西裤顺着大腿往下坠,露出洗得发白的旧秋裤。
宴会厅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接着爆发出压抑的抽气声——有人捂住嘴,有人别过脸,几个年轻的女宾甚至首接笑出了声。
陈九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手忙脚乱去提裤子,却发现皮带扣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
金烟杆"当啷"掉在地上,在大理石上滚出老远,撞在萧天脚边才停住。
"九爷这是..."萧天弯腰捡起烟杆,指尖在杆身上轻轻一擦,"皮带扣松了?
我帮您叫管家拿工具?"
陈雪柔望着父亲涨红的脸,又看向萧天眼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花园里,他帮她捡被风吹走的蝴蝶发卡——那时他也是这样,明明做了好事,偏要装得满不在乎。
"不用!"陈九爷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拽着裤腰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槟塔。
水晶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淌,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污渍。
宾客们纷纷别过视线,有几个识趣的起身说要去洗手间,更多人则盯着自己的餐盘,连呼吸都放轻了。
小琴攥着托盘的手渗出冷汗,她看见萧天低头整理袖扣,指腹上还沾着些许透明的润滑剂痕迹——原来他刚才去洗的不是脸,是手。
"萧先生,您的醒酒汤。"小琴端着汤碗走过来,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萧天接过时,她瞥见他眼底的困意淡了些,却多了簇小火苗,烧得人心里发暖。
陈九爷的管家终于拿着工具冲进来,手忙脚乱替他系皮带。
老人的喘息声混着宾客们刻意压低的私语,在宴会厅里织成一张密网。
萧天端起醒酒汤抿了一口,热汤顺着喉咙滚进胃里,烫得他眼眶发酸——这汤里放了红枣,甜得有些腻,像极了三伯婆今早塞给他的枣糕。
"爸,我送您回休息室。"陈雪柔起身,指尖虚虚扶在陈九爷胳膊肘上。
老人甩了甩袖子没甩开,只能任由女儿半架着往外走。
经过萧天身边时,他恶狠狠瞪了一眼,却在触及那双眼底清明的笑意时,喉间突然发紧——这个向来被他踩在泥里的赘婿,什么时候学会藏刀了?
宴会厅的门在陈九爷身后合上时,阿强突然咳嗽一声。
萧天转头望去,见司机正冲他挤了挤眼,拇指在喉间划了个小圈——那是他们约好的"计划成功"暗号。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得水晶吊灯的碎钻泛着冷光,却怎么也盖不住主桌上那摊未干的酒渍,像块深褐色的伤疤,烙在陈家的体面里。
小琴悄悄收拾着碎酒杯,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
她转头望去,见萧天从西装内袋抽出个牛皮纸袋,里面露出半页泛黄的旧账——正是昨夜她看见他压在台灯下的那叠。
月光落在他微翘的唇角,照得他眼下的青黑都泛着暖光,像是在说:"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宴会厅里的空气像被抽走了半层,陈九爷的西裤还松垮垮挂在胯骨上,露出的旧秋裤洗得发白,膝盖处甚至补着块淡蓝色的补丁。
这与他腕间百达翡丽的冷光、领口镶钻的袖扣形成刺目对比,让几个常来陈家赴宴的老夫人都别过脸——她们想起上周慈善晚会上,陈九爷还拍着胸脯说"陈家的体面就是沪上的体面"。
"爸,您是不是太累了?"萧天端着醒酒汤的手垂在身侧,指节因用力微微发颤,喉间却溢出温吞的关切,"昨夜我查账到三点,您管着整个陈氏,怕是更熬不住。
不如去休息室躺会儿?"他尾音轻轻一挑,像根细针戳破了满场的沉默。
陈九爷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能看见主桌尽头王总在摸手机,指节在屏幕上快速敲打——那是要拍视频发家族群的架势。
老东西!
他在心里骂,面上却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萧...萧先生体贴了。"话音未落,后腰突然被人扶了一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往前推。
"九爷当心台阶。"阿强弓着背,粗粝的手掌按在陈九爷肩胛骨下方,指腹悄悄用了寸劲。
陈九爷踉跄两步,左脚尖勾住地毯褶皱,整个人往前栽去,袖口的翡翠扳指"咔"地磕在桌角。
小琴正蹲在地上捡碎水晶杯,见状忙伸手去扶,却在触到陈九爷西装前襟时顿住——她瞥见萧天站在五步外,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唇角那抹淡笑像片落在雪地上的桃花瓣。
"不用你!"陈九爷甩开阿强的手,指甲在地毯上抠出几道痕。
他抬头时正撞进陈雪柔的视线——女儿的目光像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
三天前他还拍着胸脯说"那个赘婿翻不起浪",此刻却在女儿眼里看见了失望,甚至...怜悯?
"我送您。"陈雪柔的声音比宴会厅的空调还冷,她伸手虚扶在父亲肘弯,指尖却始终没真用力。
陈九爷想发作,可余光扫过满座宾客——张董的助理在擦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在看猴戏;李太太的珍珠项链晃得人眼晕,她分明在憋着笑;连平时最会捧场的周记者都低下了头,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
"都...都看什么!"陈九爷扯着裤腰吼,声音却发颤,"散了散了!"
这话像根针戳破气球,宾客们的动作突然活泛起来。
穿香奈儿的太太们捏着丝帕捂嘴,脚步却往门口挪;西装革履的董事们弯腰捡掉落的雪茄,实则在拍地板上的酒渍;小琴捧着托盘退到墙角,肩膀随着憋笑的动作微微发抖,发梢扫过耳垂上那枚萧天去年送她的银耳钉——当时他说"当妹妹的礼物",她偷偷戴了三百六十五天。
"萧先生,需要续杯吗?"侍应生端着香槟塔残骸走过,碎玻璃在托盘里叮当作响。
萧天望着陈九爷踉跄的背影,喉间泛起铁锈味的甜——那是旧账本里,被陈迪吞掉的三百万物流尾款,足够买三十箱82年拉菲。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牛皮纸边缘硌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不必了。"他转身时,余光瞥见阿强冲他比了个"二"的手势——那是"陈迪在二楼贵宾室"的暗号。
很好,他想,等陈九爷缓过这口气,怕是要找宝贝儿子算账,而他的账本...刚好能当导火索。
陈九爷被半架着走到宴会厅门口时,突然顿住脚步。
他回头看向主桌,萧天正弯腰替小琴捡掉在地上的汤勺,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同时顿了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这个画面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十年前陈雪柔生日,那个跪在花园里替她捡蝴蝶发卡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明明狼狈,却腰杆挺得笔首。
"走!"他甩开陈雪柔的手,大步往休息室走,西裤在腿间晃荡出刺耳的声响。
门"砰"地关上时,宴会厅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接着是压抑的窃笑,像春天冰面开裂的声音。
小琴捧着最后一摞骨瓷盘走向备餐间,路过萧天身边时轻声说:"周婶在厨房留了醒酒汤,加了您爱吃的桂圆。"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萧天的指节软下来——这个总把"小姐"挂在嘴边的小女仆,连他不爱吃红枣爱桂圆都记得。
"谢了。"他低头整理袖扣,金属扣环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等会儿...帮我把账本给陈小姐。"
小琴的指尖在托盘边缘掐出白印,抬头时正撞进他眼底的光——那不是之前的隐忍,而是烧得正旺的火。
她突然想起昨夜替他送姜茶时,看见他在旧账本上用红笔圈出的日期:2019年5月17日,正好是陈雪柔车祸住院的日子。
"叮——"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突然闪了闪,侍应生推着餐车从侧门进来,银质罩子掀开时,法式焗蜗牛的香气漫了满屋。
阿强凑到萧天耳边,压低声音:"陈迪半小时前让王助理送了瓶茅台去贵宾室,说是要'陪九爷解闷'。"
萧天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主桌上那瓶未开封的82年拉菲,标签在灯光下泛着暗金,像道等着被撕开的伤疤。
今晚的戏,才刚刚开始。
陈雪柔站在休息室门口,听着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父亲又摔了茶盏。
她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躺着萧天让小琴转交的牛皮纸信封,边角还带着他体温的余温。
走廊尽头的壁灯忽明忽暗,照得她脸上的阴影忽长忽短,像在犹豫要不要拆开那封信。
"雪柔。"
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陈雪柔转身,看见陈迪端着青花瓷茶盏站在转角,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淬了蜜,"爸心情差,我煮了醒酒汤,你帮我递进去?"他的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酒渍,和今早她在旧账房看见的那叠物流单上的污渍,颜色分毫不差。
陈雪柔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度——恰好是父亲最爱的42度。
她望着陈迪脸上关切的笑,突然想起方才在宴会厅,萧天低头替小琴捡汤勺的模样。
有些东西,好像从今晚开始,要不一样了。
宴会厅里,侍应生开始布菜。
银质刀叉碰撞的轻响里,萧天端起一杯新倒的香槟,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掌心。
他望着主位空着的座椅,喉间泛起淡苦的甜——等陈九爷喝完那碗"醒酒汤",怕是要连今晚的蜗牛都咽不下去了。
"萧先生。"
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的阿强轻咳一声,朝二楼贵宾室方向抬了抬下巴。
萧天仰头饮尽香槟,气泡在喉间炸开的瞬间,他看见陈迪从二楼转角探出头,目光像条吐信的蛇,正往宴会厅里扫。
晚宴,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