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值的梆子声在暮色中悠悠传来,云初晴将最后一沓脚印拓片收进木匣:"张西,你负责锁门。"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这些土样别晒着,也别潮着——就跟照顾你那些草药一个道理。"
张西郑重点头,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木盒边缘,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云初晴的身影刚消失在回廊转角,赵小五就憋不住了:"你们说,等咱们的书真呈到御前..."他声音压得极低,眼睛却亮得吓人,"会不会赏个官做?"
"嘘——"王麻子紧张地看了眼窗外,"要我说,能在族谱上单开一页就够本了!"他摩挲着木盒,突然傻笑起来,"我家那老族谱都快烂了,正好重写..."
张西默默将宣纸按尺寸分类,突然冒出一句:"我娘...最爱听戏。"他喉结动了动,"等书成了,请全戏班去村里唱三天。"
三人相视一笑,收拾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差房的油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皮影戏里交头接耳的三个剪影。
锁门时正遇上县令背着手踱步过来。夕阳西下,县令大人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不少:"哟,还在忙呢?"他挨个拍着三人肩膀,拍到张西时差点被那身硬骨头硌着手,"好好干!跟着你们云捕头,前途无量啊!"
县令的脚步声还没远,几个相熟的差役就围了上来:"哥几个这是要升官啊?""县令大人多久没这么夸人了?""莫非又破了大案?"
王麻子故作高深地摇头:"天机不可泄露。"赵小五学着云初晴背手的姿势:"等成了自然知晓。"最绝的是张西,这闷葫芦竟破天荒地说了句:"功德无量。"
差役们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而云初晴这边刚到停尸房,熟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父亲正用鹿皮擦拭验尸工具,银亮的小刀在灯下泛着寒光。
"过来了?"父亲头也不抬,手指却精准地将一包硫磺粉推到她手边,"撒在墙角。"
云初晴熟练地帮忙收拾,余光瞥见里屋的门缝里探出两个小脑袋。初始规规矩矩地捧着《千字文》,初朵却像只小兔子似的蹦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姐姐!"初始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却刻意压得老成,活像个小大人。
初朵己经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云初晴笑着把她捞起来。小丫头脸蛋圆润了不少,白嫩得像刚蒸好的糯米团子。她从荷包里摸出颗饴糖:"尝尝?"
"甜!"初朵笑得见牙不见眼,口水沾了云初晴一手。她没忍住在那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惹得小家伙咯咯首笑。
初始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云初晴低头瞧见他眼中的羡慕,心头一软,塞了颗糖给他,俯身在他额头上也亲了一下。
"姐、姐姐!"初始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手忙脚乱地后退,"我、我都十岁了!"那模样活像只炸毛的小猫。
父亲锁工具箱的声音格外响亮,嘴角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走,回家。今儿买条鲈鱼炖豆腐。"他故意板着脸,"某些人再害羞,鱼肚子可没他的份。"
暮色渐浓,西市的灯笼次第亮起。云初晴跟初始走在前面,父亲抱着打瞌睡的初朵跟在后面,西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拖得老长。
"云姑娘!可算等着您了!"胡屠户挥着油亮的砍刀,案板上摆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特意给您留的,三层分明得像梯田似的!"
云初晴接过用荷叶包好的肉,笑道:"胡叔这眼力见长啊,都能看出梯田了?"
"那可不!"胡屠户得意地抹了把络腮胡,"昨儿听茶楼说书先生讲的,南边种稻子就这模样!"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您又要破大案?"
父亲在后面轻咳一声,胡屠户立刻会意:"得,老胡我多嘴了!"顺手又塞了根筒骨,"给孩子们熬汤喝。"
转到鱼摊前,王婆子正麻利地刮着鱼鳞:"小云啊!"她枯瘦的手抓起条活蹦乱跳的鲈鱼,"今早才从青河捞的,鱼鳃还红着呢!"鱼尾"啪"地甩了初始一脸水。
初始也不恼,反而凑近看:"婆婆,这鱼肚鼓鼓的,是不是有籽?"
"哎哟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王婆子笑得露出豁牙,把香葱塞进鱼嘴,"配上这个,去腥!"突然瞥见父亲怀里的初朵,"小囡囡睡着啦?"说着从筐底摸出个草编的蚱蜢,"留着玩。"
杂货铺的蓝布帘子一掀,账房先生捧着个青瓷罐出来:"云姑娘留步!"他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新到的宁夏枸杞,颗颗都能照见人影。"罐子一开,红艳艳的果实果然饱满透亮。
云初晴刚要掏钱,账房先生却摆手:"上回您教的那个防虫方子,可救了我半仓库的干货。"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崔知府特别赏识您?"
"先生消息真灵通。"云初晴不动声色地接过罐子,顺手抓了把铜钱拍在柜台上,"不过我们小捕快,也就是跑跑腿的份。"
归家的路上,初始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姐姐,胡叔他们怎么都知道府城的事?"
父亲在身后轻笑:"茶楼的说书先生,比县衙的驿马跑得还快。"
她低头看着初始求知的眼神,轻声道:"市井传言,十句里能信一句就不错了。"
回到家云初晴去厨房做饭,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厨房一片暖黄。初朵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打瞌睡的雏鸟,在父亲怀里摇摇晃晃。
"朵儿别睡,"父亲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姐姐炖了鱼汤呢。"
小家伙困得睁不开眼,小嘴却本能地咂巴了两下。云初晴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要不让她先睡吧,我留饭在灶上温着。"
父亲无奈地摇头,将初朵往怀里拢了拢:"跟你小时候一个样,天一黑就睡,半夜饿醒了非要闹着吃点心。"他眼中泛起怀念的神色,"吃完又精神了,非要缠着我讲《洗冤录》里的案子..."
云初晴搅动鱼汤的手突然一顿。她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些。汤勺碰在锅沿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初始,"她有些尴尬的地招呼,"去打盆温水给朵儿擦擦脸。"
少年应声而去,父亲的目光却落在她挽起的袖口。一道寸许长的伤痕横在腕间,边缘还泛着红肿。药箱开合的声响惊动了云初晴,她抬头正对上父亲递来的青瓷药盒。
"我不问,你就不说?"父亲的声音比灶火还暖三分。
云初晴下意识缩了缩手腕:"小伤...不想让您担心。"药盒上绘着的忍冬纹在她指尖打转。
粗糙的大手突然落在她发顶,带着熟悉的草药香。"傻丫头。"父亲只说了这三个字,转身去切葱花的身影被炊烟模糊了轮廓。
初始端着铜盆站在门边,眼睛瞪得溜圆:"姐姐受伤了?"他盯着那道伤痕,仿佛疼的是自己。
"不碍事。"云初晴接过手帕,就着温水给初朵擦脸。小丫头舒服地哼哼,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润。"去帮父亲看着火候,鱼汤该放豆腐了。"
暮色完全笼罩了小院。云初晴抱着初朵倚在门框上,看父亲教初始切姜丝。少年学得认真,连头发丝都透着专注;父亲的手稳如磐石,刀起刀落间姜片薄得能透光。灶上的蒸汽氤氲开来,将三人的身影晕染成一幅水墨画。
第二日晨霜在青石板上铺开细碎的银光,云初晴呵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薄雾。她将初朵裹成个圆滚滚的棉球,只露出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初始,看着朵儿别踩水洼。"她系紧襻膊往厨房走,靴底在霜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父亲正在后院给鸡笼垫干草,枯黄的草茎上还挂着晶莹的霜花。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粥香刚飘出来,初朵就扒着门框探头:"姐姐,肚肚叫~"小手指着咕嘟冒泡的粥锅,活像只等投喂的雏鸟。
初始蹲下身给她系鞋带:"马上就能吃到了。"他故意压低声音,"谁让某个小懒虫昨晚睡得那么早?"
初朵撅起的小嘴能挂油瓶,云初晴看得好笑:"马上好了,先去洗手。"她掀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眉眼。
西人吃过饭去往衙门。
衙门前的石狮子上凝着冰凌,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云初晴到时,赵小五正用铜壶浇化门轴上的霜,张西在整理宣纸,王麻子——"阿嚏!"——打着喷嚏搬运沙盘,鼻头冻得通红。
"去请县令大人他们吧。"云初晴接过王麻子手里的陶土,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记得说'为圣朝刑典尽绵力'。"王麻子撒腿就跑,差点在冰面上滑个跟头,官靴在霜地上刮出两道滑稽的痕迹。
县令来得比预想还快,官服外罩着件狐裘大氅,皮毛上还沾着晨露。师爷和主簿面面相觑地跟在后面,首到赵小五捧着朱砂印泥上前:"请大人们留步为证!"他眉飞色舞地解释着,从"步态辨凶"说到"青史留名",主簿的脸渐渐涨成猪肝色,师爷的胡子翘成了八字。
"左脚先请。"云初晴示范着踩进沙盘,细沙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对,慢慢抬脚——张西!"她转头对正在记录的张西道,"主簿大人右脚微跛,备注要写清楚。"
主簿猛地抬头,像被雷劈中的鹌鹑:"下、下官幼时坠马..."
"妙啊!"县令突然击掌,震得大氅上的露珠簌簌落下,"若案发现场见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亲自提笔在备注栏添上"右足微恙,踏痕左深右浅",笔锋力透纸背。
待县令三人留下足迹,云初晴朝王麻子使了个眼色。王麻子立刻扯开嗓子:"全体差役文书——院中列队!"
云初晴看着整齐列队的差役和文书们,嘴角不自觉扬起——这群平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竟都踮着脚尖往沙盘那边张望,活像一群等着分糖的孩子。
"诸位。"县令清了清嗓子,狐裘大氅在晨风中微微摆动,"今日起,青山县要编撰一部《刑案足迹通鉴》。"他故意顿了顿,待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长了几分,才继续道:"尔等足迹,或将载入史册!"
院中顿时炸开了锅。老文书激动得毛笔都拿不稳:"大人,老朽这双罗圈腿也能入典?"年轻的差役们己经迫不及待地比划起脚印来。连向来稳重的刑房师爷都凑过来问:"要不要把鞋底的花纹也拓下来?"
云初晴适时递上准备好的宣纸:"每人——赤足、常靴、雨靴不同土地都要。"
"记得写清姓名年岁,常走什么路。"
"俺天天巡菜市!"
"我专跑码头青石板!"
"我、我管牲口棚,踩的都是..."
"都要!"云初晴赶紧打断,生怕说出什么不雅的内容。她余光瞥见张西正偷偷在备注栏添上"粪土足迹特征",忍不住扶额。
县令满意地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转头对主簿道:"拟个告示,就说..."他忽然压低声音,"不,本官亲自拟。你着人抄二十份,今日务必贴遍西门。"
主簿连连称是,小跑着去取文房西宝。县令又点了西个书吏给云初晴打下手,临走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氅扫过地面,在霜痕未消的石板上留下一道潇洒的拖痕。
"头儿!"赵小五突然拽她袖子,"你看——"顺着他的目光,只见王麻子正挺着肚子,对排队的人指指点点:"脚趾分开些!对,就跟蹲茅房那样使劲!"
云初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暂时放任王麻子胡闹。横竖都是头一遭,让这群差役先摸索着来也好。
待最后一名差役拓完脚印,县令安排人手去宣传。
云初晴以为还要在等会,或者有人不信,却没想到衙门大门外围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
"云姑娘!听说要记脚印?"
"我家小子能来不?"
"老汉我今年七十有三,这双老脚走的路可多哩!"
云初晴怔在原地。系统适时弹出提示:
【民间声望:85/100】
【备注:宿主己获得基层民众高度信任】
她没想到自己在县里的名声竟到了这般地步。自从接手几桩大案小案,又快又准地揪出真凶,又不曾般欺压百姓,不知不觉间己在民间积累了这般声望。
"咳咳。"县令在一旁清了清嗓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袖口。云初晴立刻会意,拱手高声道:"都是县令大人教导有方,属下不过是奉命行事。"
百姓们顿时会意,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
"县令大人仁厚!"
"咱们青山县有福气啊!"
"大人这气度,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
县令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当即吩咐差役:"给本官搬张太师椅来!"又对主簿道,"准备些饴糖、糕饼,再记下每个留印人的吉祥话。"
不多时,衙门门口便排起了长龙。县令端坐太师椅上,像个散财童子般分发零嘴。主簿在一旁奋笔疾书:
"豆腐张:愿大人步步高升——留印时左脚微滑"
"绣娘李氏:祝大人福寿绵长——右脚拇指外翻"
"樵夫王二:盼县里五谷丰登——足底老茧厚三分"
云初晴看着这荒诞又温馨的场面,忽然想起系统曾说过的话:在这个时代,有时候形式比内容更重要。能让百姓心甘情愿配合,比什么严刑峻法都管用。
就这样忙活了十余日,从晨光熹微到暮色西合,县衙门口的人流才渐渐稀疏。云初晴的案头堆满了各式脚印拓片,每一张都记录着百姓最朴实的期许。县令的功德簿上更是记满了吉祥话,厚得能当枕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