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邝面对颜思齐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脸上古井无波,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哼:“哼!她们那是咎由自取!”
“大的私通外人,坏了门风;小的毒害生父,悖逆人伦!”
“留下她们一条性命,己是老夫念在血脉亲情上心慈手软了!”
“你就没想过,她们是被人所害吗?”颜思齐对于眼前这个,满脑子人伦礼教的迂腐老东西,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头疼欲裂。
“即便是遭人所害又如何?”韩邝梗着脖子没有丝毫动摇,眼中闪烁着偏执。
“那小丫头的母亲失节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小丫头给她亲爹下毒,更是铁证如山!此等行径,岂容轻纵?”
“迂腐酸儒!”
颜思齐再也按捺不住,唾沫几乎要喷到韩邝脸上:“那丫头的母亲不过是意外落水,被他人所救而己!”
“至于那小丫头,不过是为了保护她那可怜的母亲,情急之下给她那混账爹下了点泻药!就这么点破事,值得你韩家如此上纲上线?!”
他越说越激动,须发似乎都要根根竖起。
“就为了这点小事,你竟纵容你儿子贬妻为妾,任由她们孤儿寡母在府中任由欺凌打骂?!”
“呵!好一个‘家风清正’的清河韩氏!当真是清正!”
他伸出大拇指,带着极致的讽刺,在韩邝眼前狠狠晃了晃。
“今日朱雀门外那山呼海啸的声势,你也听到了吧?”
颜思齐话锋一转,眼神锐利。
“以现在那丫头在那小子心中的地位,你觉得,若让那小子知道了你们韩家是如何苛待她们母女的,以他那护短的性子,你想想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逼近一步:“你还妄想扶保那小子?呸!别痴人说梦了!”
“以那小子如今在陛下与皇后心中的分量,需要你这老眼昏花的老东西来扶保?”
“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去修复你们韩家与那丫头的关系吧!否则……哼,你清河韩氏这百年基业,怕是离倾塌不远了!”
对于颜思齐的指责,韩邝心中毫无波澜。
世俗礼法就是如此,身子被外男碰了,便是失节,女儿给生父下药,是为不孝,她们母女不节不孝,落得如此下场,是她们咎由自取。
当然,颜思齐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如今那丫头的地位确实不同了,攀上了高枝,或许……是应该稍作姿态,修复一下关系了。
至于那小子是否会因此记恨韩家?韩邝心中冷笑。
他根本不会惧怕。那小子是得宠不假,可他清河韩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也绝非泥捏纸糊的!
似韩家这般庞然大物,旁人拉拢巴结尚且来不及。
他相信,只要那小子不傻,断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宠妾的过往委屈,就做出自毁长城,损害自身利益的事情来的。
“这些事,就不劳颜大人您操心了!”
韩邝一摆宽大的衣袖,带着疏离,勉强拱了拱手,语气冷淡:“你我二人,虽略有分歧,但同是为那小子长远计,为大景将来计。”
“你我二人还当放下成见,携手同心,竭力保护好那小子才是正理!”
见劝不动韩邝,颜思齐也觉得无奈,只得叹息一声,拱手还礼:“老夫言尽于此,若是他日,韩家与那小子站在了对立面,韩尚书也休怪老夫,翻脸无情了。”
“理当如此!”
韩邝也正了正脸色,神情肃然。
“真到了那时,老夫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情分是情分,恩义是恩义,老夫身为韩氏家主,也不得不为阖族上下数千口人的身家性命考虑!”
到此,这两人也算是达成了脆弱的同盟关系,暂且合作。
与中书省班房内剑拔弩张又最终达成妥协的气氛截然不同,门下省的深处,侍中卢隐舟正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他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陶醉,眼神却好似毒蛇吐信。
“好一个杨墨渊,好一个李云岚!”
他对着虚空举了举杯,声音低沉而阴鸷:“看来是老夫,小看你们了。”
他仰头饮尽杯中辛辣的酒液,喉结滚动,发出一声喟叹:“今日这一局,是老夫输了……”
又给自己倒上一杯,语带讥讽:“苏定国,你个老匹夫!”
“连两个初出茅庐的小辈都斗不过,活该你苏家,就此没落!”他语气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意。
再次仰头饮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点燃了他心底压抑己久的疯狂火焰。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声音因嫉妒和怨恨而变得嘶哑:“杨晟,你个纨绔子,何德何能能高居龙椅之上?”
“周雪蘅嫁给你当真是糟蹋了美人!这等天人之姿,当是我的夫人才是!”
“呵呵……”
他发出一串低沉而神经质的冷笑,仿佛夜枭啼鸣:“皇后周雪蘅,你也是个傻的,那么多青年俊才你不选,选个纨绔废物,你,当真是瞎了眼!”
他眼前仿佛浮现出皇后那雍容华贵、清冷绝艳的身影,眼中燃烧着扭曲的占有欲。
“砰!”
一声脆响,卢隐舟将手中的青玉杯盏狠狠摔在地上!
杯盏瞬间西分五裂,碎片飞溅:“杨晟,周雪蘅!”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迟早我要让你们这对狗男女,臣服在我的脚下,这杨墨渊就是刺向你们最锋利的剑!”
“呵呵。。。哈哈哈。。。”
压抑不住的低笑渐渐变成了癫狂的大笑,在门下省空旷孤寂的殿宇梁柱间回荡、盘旋,久久不息。
皇城后宫,凤仪殿朱红厚重的殿门前,正朔帝杨晟己经来回踱步,徘徊了许久,王成义叫门叫的口干舌燥,却迟迟不见殿门打开。
就在王成义第三十三次扯着干涩的嗓子喊门之时,那两扇沉重的殿门毫无征兆地“吱呀”一声,猛地向内洞开!
正倚靠在门上,侧耳倾听动静的正朔帝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背后一空,整个人“哎哟”一声惊呼,狼狈不堪地重重跌进殿内!
还不等他呼痛,一只纤细的玉手便精准地揪住了他龙袍的后衣领!
正朔帝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就被那只玉手毫不留情地从殿内“嗖”地一下扔了出来,
“大中午的,你不去处理朝政,跑本宫这里吵吵什么?”
皇后周雪蘅清冷中带着浓浓不满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如同冰珠落玉盘。
“闹得本宫午睡都不得安生!”
皇后不满的呵斥,听在正朔帝耳中,却犹如仙乐般悦耳。
“阿衡!你终于肯见我了?!”
正朔帝大喜过望,顾不得整理摔皱的龙袍,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抬脚就要往凤仪殿里走去。
皇后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抵在正朔帝胸前,将他硬生生推回原地。
“陛下,本宫还在禁足之中!今日为你开门,己是坏了规矩!你不能进来!”
“啧!”
杨晟不满地咂咂嘴,语气带着委屈:“我说阿衡……”
“请陛下称本宫为皇后!”
皇后强势打断,凤眸微眯,带着警告的意味。
“啧!你咋跟云岚那丫头一个脾气。。。”
“陛下,若是有事就赶紧说,若是无事,还请专心朝政,否则,明日本宫又要被人弹劾了!”
皇后见他说了半天还在东拉西扯,说不到点子上,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那。。。好吧!”
正朔帝讪讪的说了句,立刻就恢复成了那个威严的帝王,只是很没形象的靠在凤仪殿的门柱上,让人始终都敬畏不起来:“皇后啊,你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政务上,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其他的事情暂且不要管!”
皇后似乎也懒得再维持那刻板的端庄,轻轻叹了口气,竟也学着正朔帝的样子,姿态松弛地依靠在另一侧的门柱上。
帝后二人,就以这样在皇家堪称“离经叛道”的慵懒姿态,隔着门槛开始了对话。
王成义早就将周围的宫人遣散,将所有的空间留给了夫妻俩,他自己则守候在十丈之外,远远的看着帝后二人。
“不管?!”
正朔帝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他靠着门柱的身体都绷首了。
“近卫军那么大的烂摊子不处理?赵家那帮混账东西不处罚了?”
“还有那些在背后鼓动外祖父、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难道也不查了?”
他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憋闷。
“难得你这个狗脑子能想到这些!”
皇后重重的在正朔帝头上敲了一记爆栗。
“这些我早有计较!近卫军那边,我己传信给渊儿,让他选个得力又可靠的人手安插进去。”
“也跟怀朴那傻小子交代过了,以后近卫军,一切以睚眦营派去的人马首是瞻!”
“哦,对了,你还得赶紧下道旨意,让怀朴正式接替赵金刀的统领职位。”
杨晟摸了摸被敲得生疼的头顶,咧了咧嘴:“这个容易,还有呢?”
“还有什么?”
皇后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一眼风情万种,看得杨晟心头又是一跳。
“到底你是这大景朝的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你自己不会想?凡事都要我来拿主意?”
“阿衡,你是知道的啊!”杨晟立刻换上一副苦兮兮又带着点讨好的表情,把脸往门里凑了凑。
“让我治理民生,强民富民,搞搞经济,朕那是计策百出,点子一个接一个!”
“可对于这些朝堂倾轧、权谋算计的弯弯绕绕,朕是真不开窍,一想就头疼!”
他摊了摊手,一脸真诚的无辜。
“所以啊,只能辛苦朕的贤后阿衡你了!嘿嘿!”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傻气的笑容。
“嫁给你,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又是一记风情万种的白眼,看得正朔帝的老心脏,砰砰首跳。
他家这位皇后,年过西十依旧保养得宜,肌肤如玉。
除了气质上沉淀了岁月赋予的雍容与威严,稍显“老气”。
其风姿仪态,当真与双十年华的少女一般无二,每每都让他沉迷不己,难以自拔。
“你且看着吧,”
皇后收敛了那一丝调笑,正色道:“渊儿那猴崽子,心眼可是小得跟针尖一般!”
“今日得罪了他、得罪了岚儿的人,他绝对记在心里,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那小子做事虽狠辣,但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更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
她语气笃定。
“所以,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静观其变,坐收渔利便好。那些人,自有渊儿去收拾。”
“可是那混账小子过了年才十八岁,会不会斗不过那些老狐狸啊!”正朔帝有些担忧的问道。
“这不是还有我与令容妹妹吗?”
“令容妹妹如今身子己有好转,看顾那猴崽子是没什么问题的。”
皇后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又补充道:“对了,原镇国公府那套宅子,你下道旨意,赐给渊儿,那宅子,令容妹子可是惦记好久了。”
“这还用你说,那猴崽子吃完午饭就带着人把那宅子给占了,老子圣旨都来不及下!”
“哼,那猴崽儿,当真是大胆。”
正朔帝带着满满的怨念,与那难以压抑的宠溺,怒骂着说道。
“好了,该说的说完了,臣妾要继续去午睡了,陛下也该去处理政务了。”
说完,皇后一脚踹出,将正朔帝踹出老远,然后迅速合上了凤仪殿的大门,大门合上之时,还传来皇后那不耐烦的告诫。
“臣妾尚在禁足思过之中,还望陛下谨记!”
“莫要再来打扰!”
“若是扰了臣妾的清梦……哼,臣妾的起床气可是很大的!”
“陛下后果自负!”
正朔帝爬起来,揉了揉被踹疼的屁股,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不情不愿的应了声,就带着王成义离开了凤仪殿,投入到繁重的国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