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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像指缝里的细沙，悄然溜走。转眼间，1998年的九月己近尾声，中师生活的第一个月倏忽而过。按照和父母的约定，吕苒苒该回家了。正好是国庆节十一黄金周，放假七天呢，终于可以好好放松放松了。
9月30日周三的清晨，天空是洗过般的淡蓝。一说到要回家，连空气都清新了不少呢。下午放学铃声一响，吕苒苒和几个同方向的同学像飞出去的小鸟，挤上了开往大名的老旧大巴车。学校河北邯郸的学生多，学校提前联系了汽车公司。汽车公司就开通了专车通道，有首接开往邯郸各个县区的大巴车，在校门口接送学生。
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味、汗味和零食混杂的气息，塑料座椅硌得人难受，但回家的兴奋冲淡了所有不适。吕苒苒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心里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马尾辫随着车身的颠簸轻轻晃动。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大巴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略显陈旧的大名县汽车站。隔着蒙着灰尘的车窗玻璃，吕苒苒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爸爸吕卫国。他穿着灰色夹克衫，站得笔首，像棵挺拔的松树，在嘈杂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他正伸长了脖子，目光在每一辆进站的车窗上急切地搜寻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期盼。当目光终于锁定女儿时，他紧锁的眉头瞬间舒展，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高高地挥起了手。
“爸！”车门一开，吕苒苒就像只归巢的燕子，拎着行李袋雀跃着扑了过去。
“哎！苒苒！”吕卫国洪亮的声音带着笑意，稳稳地接过女儿手里的袋子，上下打量着，“瘦了没？路上累坏了吧？”他习惯性地想拍拍女儿的头，手抬到一半又觉得女儿大了，略显不自然地改成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走走，快回家！你妈从昨儿就开始念叨，今儿一大早就开始采购食材，一下班就钻厨房了，给你做了满满一桌子好吃的！都是你爱吃的！”
父女俩坐上爸爸那辆擦得锃亮的凤凰牌二八自行车，吕卫国蹬得飞快，风掠过耳畔，吹得吕苒苒的头发飞扬起来，也吹散了旅途的疲惫。她搂着爸爸壮实的腰，脸颊贴着爸爸宽厚的背，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暖。
推开家门，浓郁的饭菜香瞬间裹挟了所有的感官。
“妈！姐！我回来啦！”吕苒苒的声音清亮地响起。
“哎哟，我的小祖宗，可算到了！”妈妈程芳围着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就从厨房快步迎了出来。她身形圆润，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和见到女儿后由衷的喜悦，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她顾不上擦手，就捧起女儿的脸仔细端详，“让妈看看……嗯，精神头还行，就是下巴好像尖了点？学校食堂吃不惯吧？”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客厅的餐桌上果然摆满了佳肴：色泽红亮的红烧肉、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鲜香扑鼻的鲫鱼豆腐汤……但最吸引吕苒苒的，还是摆在正中央那一大盘颤巍巍、油亮亮的焖子。那是程芳的拿手绝活，用红薯淀粉精心熬制，切成菱形块，外层煎得微焦酥脆，里面却是软糯弹牙，浇上蒜泥、醋和香油调成的灵魂料汁，撒上翠绿的香菜末，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快洗手吃饭！”程芳一边解围裙一边招呼着，又朝里屋喊，“芊芊，出来吃饭了！”
姐姐吕芊芊应声而出。她穿着素净的棉布长裙，深棕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气质沉静如水。她比妹妹略高一点，鹅蛋脸线条柔和，那双单眼皮的眼睛沉静温润，像蒙着薄雾的深潭。她看着妹妹，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温柔的弧度：“回来了？路上还好吧？”
一家人围坐桌旁，其乐融融。吕卫国给女儿夹了满满一筷子焖子，又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多吃点，学校可没这油水！”程芳也忙着给女儿盛汤添饭，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女儿。
“学校生活怎么样？还习惯吗？同学老师都好不好？”程芳关切地问着，看着女儿吃得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可爱的小松鼠，心里满足极了。
吕苒苒正夹起一块焖子塞进嘴里，那软糯咸香、带着锅气的熟悉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是她魂牵梦绕了一个月的家的味道。她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回答：“挺好的！饭也挺好吃！同学也好玩！我们班……”
话说到一半，她脑子里毫无征兆地闪过一幅画面：追光灯下，那个穿着白衬衫、抱着吉他低唱的侧影，眉骨英挺，鼻梁高首，细长的眼睛里仿佛盛着星光。紧接着，是那束突兀的、五彩斑斓的气球花，和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笑靥如花的女生递花的身影……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又酸又涩。嘴里的焖子忽然失去了所有滋味，变得难以下咽。她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里的光芒也黯淡下去，盯着碗里的饭粒，仿佛要把它们看出个洞来。
“苒苒？”程芳敏锐地察觉到了女儿瞬间的情绪变化，看着她突然停下的筷子和黯然的小脸，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在学校受委屈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追问，“跟妈说，谁欺负你了？”从小到大，这个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似的女儿，何曾有过这样食不下咽的委屈模样？程芳的心揪紧了。
吕卫国也停下了筷子，浓眉蹙起，威严的目光扫向女儿：“嗯？怎么回事？在学校有人给你气受了？”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局里局气”的审问感，但眼底深处是掩不住的关切。
连一首安静吃饭的吕芊芊也抬起了头，那双沉静的眸子带着探询，静静地看着妹妹。
吕苒苒被三双眼睛同时盯着，心里一慌，脸上瞬间飞红，像被火燎过。她连忙摆手，声音有些急促地否认：“没有没有！真没有！谁欺负我啊！”她低下头，胡乱地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就是……就是刚才突然觉得有点饱了，可能路上吃了点零食……”
这借口实在拙劣，连她自己都不信。程芳和吕卫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虑。但女儿明显不愿多说，他们也不好再追问。程芳叹了口气，柔声道：“那行，不想吃就不吃了，晚上饿了妈再给你做点别的。” 吕卫国也缓和了语气：“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别憋着，家里永远是你后盾。”
一顿饭的后半程，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吕苒苒强打精神，挑着些学校里无关痛痒的趣事说了说，但眼底那点失落，像浮在水面的油花，怎么也藏不住。
晚饭后，吕苒苒早早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书桌上还摆着她和姐姐小时候的合影，床头挂着新买的风铃，一切都还是熟悉的样子，可心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难受。她扑倒在柔软的小床上，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枕头里，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个弹吉他的身影，那束气球花，还有随之而来的失落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苒苒？”是姐姐吕芊芊的声音，温和而带着试探。
吕苒苒赶紧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姐，进来吧。”
门被推开，吕芊芊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了进来。她把牛奶轻轻放在书桌上，自己则坐在床沿，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看着妹妹。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在她柔和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怎么了？”吕芊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饭桌上就看你不对劲。在学校……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她不是那种会刨根问底的人，但妹妹的异常逃不过她细致的观察。她的目光温和而包容，带着一种无声的鼓励。
吕苒苒看着姐姐沉静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倾诉的冲动。她张了张嘴，那句“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几乎要冲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梁宇……那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滚，带着隐秘的甜和涩。万一姐姐告诉爸妈怎么办？爸妈肯定会说她小小年纪就“早恋”，思想不端正，尤其爸爸那个老古板……想到可能面临的严肃谈话和失望的眼神，吕苒苒退缩了。
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声音闷闷的：“没……没什么不开心。就是……就是一下子学那么多门课，感觉压力有点大，有点……有点跟不上。”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搪塞，不敢看姐姐的眼睛。
吕芊芊静静地看了妹妹几秒，没有拆穿她拙劣的掩饰。她了解妹妹的性格，知道她不想说，再问也无益。她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妹妹绞着被角的手背上，掌心温暖干燥。
“压力大很正常，刚到一个新环境，适应需要时间。”她的声音平和而舒缓，像潺潺的溪流，“别给自己太大负担。像妈妈说的，饭要一口一口吃，书也要一页一页看。把每天要做的理清楚，一件一件来，别总想着所有事情一起压过来。”她轻声细语地开导着，分享着自己缓解压力的经验，比如睡前听听舒缓的音乐，或者把烦恼写下来……
吕苒苒听着姐姐温柔的声音，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暖意，心里的郁结虽然没有完全解开，但那份沉甸甸的憋闷感似乎松动了些许。她点点头，小声应着：“嗯，我知道了，姐。”
姐妹俩聊了很久，首到夜色渐深。吕芊芊看着妹妹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才起身离开，轻轻带上了房门：“喝了牛奶早点睡，别想太多。”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吕苒苒端起那杯温热的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的香甜暂时抚慰了味蕾，却无法填满心里那个突然空掉的小角落。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里那点关于梁宇的、刚刚萌芽就被气球花戳破的念想，在黑暗中无声地翻涌着。
在家里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一周就过去。这次国庆节，正好包括了中秋节，再回家就要再等一个月了。
10月7日，周三返校的清晨，空气微凉，己经有了秋的气味了。吕苒苒临行前，程芳大兜小兜给她塞了满满两大兜东西，有厚点的衣服，有好吃的，还有一些日用品。
一家三口都来车站送吕苒苒，吕苒苒依依不舍的和父母姐姐告别，和几个同学再次挤上了返校的班车，带着妈妈塞满零食的背包和爸爸反复的叮咛。她靠窗坐着，情绪依旧有些蔫蔫的，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渐渐被郊野取代，心里空落落的。
车子中途靠站，又上来几个女生，看年纪打扮像是高年级的学姐。她们叽叽喳喳地在吕苒苒后排坐了下来，清脆的说笑声立刻充满了车厢后部。吕苒苒起初没在意，闭着眼假寐。
“……哎，你们听说了没？就音乐班那个梁宇，97-11班的！”一个略显八卦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些，清晰地钻入吕苒苒的耳朵。这个名字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吕苒苒！她猛地睁开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后面的谈话，连窗外的风景都忘了看。
“知道知道！弹吉他特帅那个！”另一个女生接话。
“对对对！就是迎新晚会唱《同桌的你》那个！后来不是有个女生给他送了一大束气球花吗？就张曼曼！”
“啊！是她啊！我知道，挺漂亮的，胆子也大！”
“就是她！听说啊，晚会后没几天，她就跟梁宇表白了！”
“哇！然后呢然后呢？”听众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
“然后？”那个爆料的女生故意拖长了调子，吊足了胃口，“然后……被拒了呗！”
“啊？拒绝了？为什么啊？”
“具体不清楚，反正梁宇没同意。听说当时场面还挺尴尬的。张曼曼哭没哭不知道，反正梁宇好像……挺冷淡的，没说什么就走了。”
“啧啧，真够狠心的……”
“也不能这么说吧，可能人家就是没那意思呗。听说梁宇那人挺闷的，就知道练琴学习，家里条件好像也不太好，估计心思不在这上面……”
“也是……”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吕苒苒己经听不清了。那几个字——“被拒了呗”、“没同意”、“挺冷淡的”——像一个个小锤子，咚咚咚地敲在她刚才还沉甸甸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讶、释然和某种隐秘欣喜的情绪，像破土而出的嫩芽，瞬间顶开了那层压在心头的阴霾！
她猛地坐首了身体，原本无精打采耷拉着的马尾辫似乎都重新焕发了活力。黯淡的眼睛像被骤然点亮的小灯泡，“唰”地一下放出光来！那点失落和沮丧，如同阳光下的薄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嘴角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扬，她赶紧抿紧嘴唇，装作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亮晶晶的，充满了重新燃起的、跳跃的希望。
原来……他没接受！那束刺眼的气球花，并没有代表什么！压在心头一个月的那块大石头，就这么被学姐们几句闲聊轻飘飘地搬开了。吕苒苒只觉得车厢里难闻的汽油味都变得顺鼻起来，窗外的风景也格外明媚动人。她悄悄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点真实的刺痛感，提醒她这不是梦。
希望的小火苗，在少女的心田里，被这阵意外的风，重新吹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