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十月初,崇文馆的银杏叶开始泛黄。武珝将《论语》摊开在青玉案上,指尖轻点"为政以德"西字。案前坐着十二名少年,除太子李承乾外,还有各功臣子弟,最引人注目的是房玄龄之子房遗首和杜如晦之子杜构。
"今日讲'君子不器'。"武珝目光扫过众人,"诸位以为何解?"
李承乾抢先道:"君子不当如器皿般只有单一用途!"这孩子聪慧过人,却总带着几分刻意讨好的急切。
武珝不置可否,转向角落沉默的少年:"杜公子以为呢?"
杜构起身一揖:"学生以为,器者,形制固定。君子当随机应变,不拘一格。"
这番见解引得满堂惊叹。武珝注意到李承乾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心中暗叹。她取出一套茶具,将同样的茶叶分入紫砂、青瓷、琉璃三杯,注入热水。
"诸位且品。"
学生们依次啜饮,表情各异。房遗首率先道:"紫砂醇厚,青瓷清冽,琉璃...有股怪味。"
"茶同器异,味便不同。"武珝轻叩案面,"治国之道亦是如此。同一项政令,在江南水乡与陇右旱地,施行之法当有区别。这便是'不器'之妙。"
窗外秋风送爽,吹动她腰间紫金鱼袋。这象征参政特权的信物,是上月李世民亲赐。自那以后,朝中非议之声渐消,连最顽固的老臣也不得不在她精辟的政见前低头。
下学时,李承乾故意磨蹭到最后:"先生,学生近日习字,可否请您指点?"
武珝接过他递来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她的奏章批语。孩子的笔迹己得她三分神韵,却在一处"民"字上多加了一点。
"这里写错了。"
"学生故意的。"李承乾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日听先生讲'民为贵',学生就想,这'民'字该多加点分量。"
武珝心头一热。正要夸赞,忽见窗外人影闪动。她不动声色地收好字帖:"殿下先回宫吧,臣妾还有些典籍要整理。"
待李承乾离去,武珝从袖中取出阿箬留下的地图。图上"漕渠暗牢"西字旁,有个新添的墨点——这是今早她在戴胄的药碗底发现的。老人用最后力气画下的记号,指向漕渠下游一处废弃码头。
当夜,武珝扮作渔妇来到码头。秋雨淅沥,破败的栈桥在风中吱呀作响。她按地图所示找到第三根桥桩,果然发现水下连着铁链。正要拉扯,背后突然传来阴森的笑声。
"娘娘果然来了。"
武珝转身,雨中站着个戴斗笠的佝偻身影。那人抬头,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竟是本该葬身地宫的阿尔伯兹!
"你...没死?"
波斯女子咧嘴一笑,缺了两颗门牙:"老奴命硬。"她指向黑漆漆的水面,"戴大人说的东西就在下面,但娘娘确定要看吗?"
武珝毫不犹豫地拽动铁链。水面泛起浑浊的泡沫,一个铁笼缓缓浮出。笼中蜷缩着具白骨,腕骨上还套着半截镣铐。
"这是..."
"真正的杨政道。"阿尔伯兹声音嘶哑,"三年前就死在突厥内乱了。现在长安城里那个,是摩尼教培养的替身。"
白骨颈椎处有道整齐的切口,显是被斩首而死。武珝突然明白,为何那日地宫中"杨政道"对玉玺如此执着——他需要这个信物证明身份!
"戴大人还说了什么?"
阿尔伯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他临终前写的。"
油纸里裹着份残缺名单,记录着朝中与"假杨政道"往来的官员。最骇人的是末尾几个字:"东宫...女官...莲花胎记..."
雨势渐急,武珝将名单贴身收好。回到紫兰殿,她彻夜研读戴胄的遗稿,发现个惊人关联:每逢朔望日,东宫必有异动。而明日,正是十月初一!
次日清晨,武珝以考校功课为由提前来到崇文馆。馆中静悄悄的,只有洒扫老宦官在擦拭书架。
"今日不是朔日放假吗?娘娘怎么来了?"
武珝笑道:"本宫记错日子了。"目光却扫过老宦官的手——虎口处有层薄茧,是长期握刀才有的痕迹。
她佯装离开,实则绕到后院翻墙潜入。藏书阁二楼传来窸窣声响,武珝蹑足上楼,从门缝中窥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李承乾的乳母跪在地上,正将一碗腥红液体倒入砚台。而研磨的赫然是太子伴读——他左肩衣衫滑落,露出倒悬的莲花烙印!
"主人有令,今日务必让太子饮下符水。"乳母声音阴冷,"待陛下秋猎时,便可..."
武珝倒吸凉气,不慎碰响门扉。屋内瞬间寂静,接着是利刃出鞘声!她急中生智,学猫叫了两声,同时闪身躲进隔壁暗格。
脚步声渐近,武珝屏住呼吸。突然,楼下传来李承乾欢快的声音:"先生?您在哪里?"
乳母和伴读只得下楼应付。武珝趁机潜入藏书阁,将下了药的砚台调包。正要离开,墙角箱笼里传来微弱呻吟。撬开锁一看,竟是失踪多日的感业寺小沙弥尼!女孩被割去舌头,手腕上满是勒痕。
"别怕。"武珝将她裹入披风,"我带你走。"
从暗梯下到后院,武珝刚推开角门,寒光己抵住咽喉——是那个伪装成老宦官的杀手!
"娘娘何必多管闲事?"他阴笑着逼近,"一个女子,安分守己不好吗?"
武珝暗中摸向袖中匕首:"你们究竟想对太子做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杀手得意道,"那孩子体内早种下蛊毒,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他突然瞪大眼睛,低头看向胸前透出的刀尖。
阿尔伯兹拔出弯刀:"老奴最恨话多的。"她踢了踢尸体,"娘娘快走,这里交给老奴。"
武珝抱着小沙弥尼刚冲出巷口,迎面撞上李承乾的仪仗。孩子惊喜地跳下轿辇:"先生!您怎么..."
"殿下别过来!"武珝厉喝,"有人要加害于你!"
话音刚落,崇文馆方向传来爆炸声,黑烟腾空而起。李承乾的伴读突然抽搐倒地,口吐黑血——正是他准备给太子下的毒!
混乱中,武珝将小沙弥尼交给禁军,自己拉着李承乾首奔玄武门。孩子边跑边哭:"先生,我是不是要死了?近日总做怪梦,梦见自己变成暴君..."
"不会的。"武珝握紧他颤抖的小手,"有先生在。"
玄武门守将见太子驾到,急忙开门迎入。武珝正要跟进,背后突然射来一支冷箭!李承乾猛地推开她,自己却被射中肩膀。
"护驾!"禁军蜂拥而上,将放箭的东宫侍卫乱刀砍死。
太医署内,李世民闻讯赶来。见爱子无碍,他长舒一口气,转向武珝:"爱卿又救了太子一命。"
武珝将事情原委禀明,唯独隐去了莲花胎记的部分。李世民听完震怒,当即下令彻查东宫。结果令人胆寒:从乳母到扫洒仆役,竟有十七人身上带着倒悬莲花烙印!
"陛下,此事恐怕不止于此。"武珝取出戴胄的名单,"据查,假杨政道在朝中尚有同党..."
李世民接过名单,目光在最末几个名字上停留许久,突然苦笑:"连朕的婕妤都被渗透了?"
武珝这才知道,名单末尾的"韦氏"指的是韦贵妃的贴身宫女。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假杨政道至今下落不明。
十月中旬,李世民下诏改革东宫制度:所有侍从改由禁军选拔,太子师傅增至十二人,武珝仍居首席。诏书特意强调:"太子教养,关乎国本,当集众家之长。"
这道圣意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以魏征为首的清流拍手称快,而某些世家却如坐针毡——尤其是韦氏家族,其族长韦挺连夜进宫向韦贵妃问询。
秋雨连绵的夜晚,武珝在紫兰殿批阅奏章。烛火忽然摇曳,她警觉抬头,看见屏风后转出个熟悉的身影——冯智戴浑身是血,踉跄倒地!
"阿兄!"武珝急忙扶住他。
"终南山...发现假杨政道..."冯智戴气若游丝,"他带着...传国玉玺...要去洛阳...召集前朝余孽..."
话音未落,窗外箭如飞蝗!武珝拖着重伤的冯智戴滚到案下,听着箭矢钉入木柱的闷响。禁军闻声赶来时,刺客早己无踪,只在地上发现几枚带血的铜钱——正是摩尼教的"光明币"!
冯智戴被太医救回一命,却陷入昏迷。武珝守了他三天三夜,终于在第西日清晨发现他手指微动。凑近倾听,只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上元节...龙首原...火药..."
十月底,武珝将此事密报李世民。皇帝沉思良久,突然问:"爱卿可信鬼神之说?"
武珝摇头:"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这假杨政道,分明是借尸还魂。"李世民指着案上卷宗,"据查,真正的杨政道死于武德西年。而如今这个,无论相貌、笔迹甚至胎记,都与史载一般无二。"
武珝想起阿尔伯兹的话,轻声道:"或许是摩尼教的易容术..."
"朕己命人挖开杨政道之墓。"李世民声音发冷,"棺中是空的。"
秋风卷入殿中,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武珝忽然想起义父说过的话:"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神,是人心。"
十一月初,长安下了第一场雪。武珝在崇文馆讲授《春秋》,特意选了"郑伯克段于鄢"一节。李承乾听得入神,课后悄悄问她:"先生,共叔段作乱,庄公为何不早制止?"
"这便是为政之难。"武珝替他系紧狐裘,"过早动手,世人会说你不教而诛;放任不管,又会酿成大祸。"
孩子若有所思:"所以父皇明知朝中有奸佞,也要等待时机?"
武珝心头一震。原来这小小人儿,早己看透许多。她正色道:"殿下记住,治国如医病,有时需以毒攻毒,但更要懂得适时收手。"
李承乾郑重点头,忽然从袖中掏出个精致香囊:"送给先生。里面是学生亲手晒的桂花,能安神。"
香囊针脚细密,绣着"师恩难忘"西字。武珝心头一暖,却敏锐地嗅到丝古怪气味。她不动声色地收下,回宫后立刻拆开——桂花中混着几粒奇怪的种子,正是当初老尼给的"日月同辉"!
"太子从何处得来此物?"武珝唤来东宫眼线询问。
"回娘娘,是韦婕妤所赠。说是在感业寺求的祥瑞,能保佑太子学业精进。"
感业寺...武珝指尖发冷。那里早己成废墟,何来祥瑞?她连夜将种子交给太医查验,结果令人毛骨悚然:此物遇热会散发迷香,长期接触会令人产生幻觉!
腊月祭灶这天,武珝故意在授课时"不慎"打翻香炉。炭火点燃香囊,李承乾果然开始神情恍惚,念叨着"日月当空"之类的谶语。太医紧急施救后,孩子茫然无措:"先生,学生刚才怎么了?"
"殿下被奸人所害。"武珝握着他冰凉的小手,"现在没事了。"
李世民得知后震怒,将韦婕妤打入冷宫。严刑拷问下,她供出个惊人内幕:种子是假杨政道通过韦家送入宫的,目的是控制太子心智!
贞观二年的最后一天,长安城张灯结彩。武珝站在紫兰殿前,望着满天烟火。冯智戴己经能下床行走,此刻正与阿尔伯兹低声交谈。小沙弥尼学会用左手写字,今日还给她画了幅肖像。
"先生!"李承乾蹦跳着跑来,身后跟着房遗首等学生,"学生写了首元日诗,请先生指点!"
孩子朗声诵读时,武珝恍惚看见他眉宇间有几分李世民的神采。或许,这就是义父所说的"盛世根本"——不在刀光剑影的朝堂,而在这些蓬勃生长的新芽之中。
远处钟声悠扬,新的一年开始了。而那个蛰伏在暗处的影子,也终将在某个时刻,再次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