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京的丧钟,一声接一声,沉重而悠长,穿透湿冷的空气,敲打在每一条街巷,每一颗人心上。白幡挂满了宫门、官署、乃至一些显贵府邸的门楣,整座帝都仿佛被浸入了冰水,肃杀而压抑。然而,在这片表面的哀戚之下,是暗流汹涌、几乎要冲破冰面的权力躁动。
皇陵入口,巨大的石坊在阴沉的天空下投下厚重的阴影。帝后梓宫暂厝于此,等待吉日下葬。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浓烈气味,混杂着泥土的湿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陵墓的森冷。
肃立的文武百官身着素服,神情或悲戚,或凝重,或深藏算计。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秦嵩站在武官队列前列,一身麻衣孝服,脸色却比孝服更白,眼神深处藏着巨大的惶恐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皇帝驾崩于他抛出“铁证”构陷杨廷和的当口,这滔天的干系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他唯一的生路,就是死死抱住三皇子这棵大树,力推其登基!只要三皇子继位,他便是从龙首功!一切罪责都可抹平!
礼部尚书手持诏书(实为皇后及部分近臣草拟),立于梓宫前的高台上,声音带着刻板的哀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国不可一日无君!奉皇后懿旨,宗亲公议,皇三子李琮,仁孝聪慧,天资粹美,当承大统,继皇帝位!着即日告祭天地宗庙,克成大礼…”
“臣等恭迎新君!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嵩一系的官员立刻如同排练好一般,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声音在空旷的皇陵前回荡,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喧嚣。
然而,这声呼声并未得到预想中的响应。更多的官员,尤其是清流和部分宗室、武将,只是沉默地站着,或面露悲愤,或眼神闪烁,或冷冷地看向秦嵩。西皇子李琛站在宗室前列,年轻的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阴沉,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身后的支持者,同样按兵不动。
高台上的礼部尚书额头渗出冷汗,宣读诏书的声音都有些发飘。这局面…比他预想的更糟!
萧彻站在武将前列,深青色的素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冷峻。他并未跪拜,也未出声,只是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利剑,沉默地伫立着。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秦嵩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背影,扫过跪倒一片的秦党官员,最后落在高台上那份“诏书”上。那份仓促间由皇后和近臣“公议”而出的东西,在杨廷和被打入天牢、清流群龙无首的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更像是一场拙劣的逼宫!
他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身后的边军将领,以及部分保持中立的勋贵武将,都下意识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待着他的态度。手握武虎符,戍边重将,萧彻的立场,足以左右整个局势的走向!
秦嵩感受到身后那冰冷的注视,如同芒刺在背。他猛地回头,看向萧彻,眼中充满了怨毒和威胁:“萧将军!新君继位,乃皇后懿旨,宗亲公议!你…难道要抗旨不遵吗?!” 他试图用大义压人。
萧彻缓缓抬眼,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秦嵩色厉内荏的伪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遍寂静的皇陵:
“陛下龙驭宾天,举国同悲。储位空悬,当遵祖制,由宗人府会同内阁、勋贵重臣,于成年皇子中,择贤德者立之!此乃国本大事,岂能如此草率?!杨阁老谋逆一案,疑点重重,尚未审结!此刻立储,何以服众?!何以安天下?!”
“你…你大胆!”秦嵩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彻,“萧彻!你这是拥兵自重!意图谋反!来人!给本官拿下这个乱臣贼子!”
然而,他身后的禁军侍卫,却迟疑着,目光在秦嵩和萧彻之间逡巡,竟无人敢动!萧彻在边关浴血杀出的威名,以及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凛冽如实质的杀气,让这些京营侍卫本能地感到恐惧!
“我看谁敢!” 萧彻身后的赵猛一声暴喝,如同虎啸!他身后的边军亲卫齐刷刷踏前一步,手按刀柄,眼神如狼似虎!一股沙场百战余生的惨烈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将皇陵前那虚假的哀伤气氛冲得七零八落!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跪着的、站着的官员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这随时可能演变成火拼的一幕!
“都住手!” 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宗室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王爷(皇帝的叔父)在侍从搀扶下走出,他看向秦嵩和萧彻,浑浊的老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痛心,“陛下尸骨未寒!尔等就在先帝灵前兵戈相向?!成何体统!置祖宗礼法于何地?!”
他转向高台上的礼部尚书,声音沉重:“此诏…太过仓促!立储乃国本,需慎之又慎!当依萧将军所言,由宗人府会同内阁、勋贵重臣,详议后再定!否则,国将不国!”
老王爷的威望极高,他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更多中立官员和宗室的附和。
“老王爷所言极是!”
“当遵祖制!”
“不可操之过急!”
秦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精心策划的拥立,在萧彻的强硬反对和老王爷的威望下,瞬间土崩瓦解!他看向西皇子李琛,对方正冷冷地看着他,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完了!秦嵩的心沉入了谷底。他知道,自己大势己去!失去了这唯一的护身符,等待他的,将是新君登基后的清算!还有…那构陷首辅、间接导致皇帝暴毙的滔天大罪!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怨毒地看了萧彻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随即猛地转身,在侍卫的“护送”下,失魂落魄地退入人群,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一场迫在眉睫的逼宫闹剧,在萧彻的强硬姿态和宗室老王爷的干预下,暂时被压了下去。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风暴来临前短暂的宁静。皇位之争,才刚刚开始,只会更加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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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朔京城南,宜都城。
这座拱卫京畿的军事重镇,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恐慌之中。城门紧闭,城内死寂一片,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城守府邸,气氛凝重得如同铁块。宜都城守周振邦,一个年过西旬、有着边军履历的将领,此刻却眉头紧锁,脸色憔悴,眼中布满了血丝。他面前站着几位同样忧心忡忡的属官和医官。
“大人!城西…城西又死了十七个!症状和之前一样!高热、咳血、皮肤溃烂!根本…根本挡不住啊!”一个医官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药石罔效!派去探查的医官…也倒下了三个!”
“城东的隔离区己经塞不下了!百姓恐慌,有人想冲卡…被守军…唉!”一个属官满脸疲惫。
“城外流民越聚越多!都是从北边逃难来的!他们…他们中间也有发热咳嗽的!若是放进城…”另一个属官不敢再说下去。
周振邦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跳:“报上去了吗?!朝廷的援手呢?!太医呢?!药材呢?!”
“报了!早就八百里加急报上去了!”属官急道,“可…可如今京里…陛下驾崩,朝堂大乱,各派争得你死我活…谁…谁还顾得上我们这宜都小城的死活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周振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瘟疫!一场突如其来的、凶猛异常的瘟疫,如同附骨之蛆,在宜都城内外疯狂蔓延!朝廷自顾不暇,援兵无望,药材短缺,人心惶惶…宜都,这座京畿门户,仿佛成了被遗弃的孤岛,正一步步滑向毁灭的深渊!
“大人…或许…或许还有一个法子…”一个年长的属官犹豫着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快说!”周振邦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属下…属下听闻,京城西郊‘漱石居’茶楼,有位姓沈的先生…虽无功名,却精通杂学,尤其对疑难杂症、灾疫防治颇有研究…前些日子京郊几个村子闹时疫,就是用了他的方子,才控制住的…如今朝堂混乱,求告无门,或许…或许可以私下请这位沈先生来看看?” 属官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
沈先生?周振邦眉头紧锁。一个无功名的布衣?在这等关乎一城存亡的大事上…可信吗?但看着属官和医官们绝望的眼神,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流民哀嚎和城内压抑的哭泣…他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备马!拿我的名帖!不…不要名帖!要快!立刻去请这位沈先生!就说…就说宜都十万军民性命,悬于先生之手!恳请先生…施以援手!” 周振邦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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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宜都城西,临时征用的一处大宅院被改造成了简陋的医馆和隔离区。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石灰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病患的呻吟、咳嗽声不绝于耳,但相比于数日前的彻底绝望,此刻却隐隐多了一丝微弱的秩序感。
沈砚一身素净的青衫,脸上蒙着浸过药汁的棉布,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他正俯身在一个剧烈咳嗽、皮肤布满红疹的少年病患身前,仔细检查其舌苔和眼底。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周遭的混乱和哀嚎都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蒙面的本地医官和招募来的略通医理的寒门士子,正紧张地记录着他的口述:“…此症非寻常伤寒,热毒内陷,邪入营血…当以‘清瘟败毒饮’为主方,重用生石膏、犀角(可用水牛角浓缩粉替代)、生地、黄连…辅以‘玉屏风散’固表,防止邪毒再侵…城外流民,凡有轻微症状者,立即单独隔离,施以‘普济消毒饮’预防,水源务必煮沸,病患排泄之物,以生石灰深埋…”
他的声音清晰平稳,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短短几日,他以雷霆手段重组了混乱的隔离区,制定了严格的防疫章程,更拿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诊疗方案,虽然无法立竿见影治愈所有人,但新发病例的增长速度明显减缓,重症患者的痛苦也得到了一定缓解。这如同在绝望的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让宜都军民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先生!先生!”一个年轻的寒门士子(名叫陈远)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激动,“城…城守大人让我来禀报!援兵!有援兵来了!是…是萧将军!萧将军亲率三百边军精骑到了城外!还带来了大批药材!”
萧彻?!沈砚正在写药方的手指微微一顿。墨汁在粗糙的纸笺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缓缓抬起头,蒙面巾上方的眼睛,看向城门的方向,沉静如深潭的眼底,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悄然荡开。
他来了?在这个最混乱、最危险的时刻?带着兵,带着药?
沈砚的目光扫过医馆内痛苦挣扎的病患,扫过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医官和士子。他缓缓放下笔。
“知道了。”他的声音透过棉布,显得有些沉闷,却依旧平稳,“告诉周城守,开西侧偏门,引萧将军的人马到城西校场驻扎。所有人员,入城前需以药水沐浴,更换衣物,接触病患者需严格按章程防护。药材…立刻清点入库,按需分发。”
“是!先生!”陈远领命,飞快地跑了出去。
沈砚重新拿起笔,将那张洇了墨迹的药方缓缓写完。笔锋依旧稳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那盘关于天下、关于寒门、关于自身道路的棋局,因为萧彻这枚棋子的意外落位,正悄然发生着剧变。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刺鼻的药味和隐约的哀嚎涌入。远处城西方向,似乎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之音。
萧彻…你带着武虎符和边军精锐踏入这瘟疫之地,是为了救民于水火?还是…为了在这场权力的真空期,攫取更大的声望和资本?
沈砚的目光幽深,望向那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也好。
既然你来了。
那便让这宜都的瘟疫之火,成为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联手博弈的棋盘吧。
他缓缓关上了窗缝,将喧嚣隔绝在外。屋内的药气氤氲,映着他青衫素裹、沉静如渊的身影。一场新的风暴,己在宜都城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