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京的风雪似乎永无止歇,将整座帝都裹在一层湿冷的银装里。然而,驿馆小院的书房内,气氛却比屋外的冰天雪地更加凝滞、肃杀。
钱茂才被安置在厢房,由萧彻的亲兵昼夜轮班看守,如临大敌。这矮胖的盐商经过那场惊魂刺杀,彻底吓破了胆,整日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叫出声。他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更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桶。萧彻深知,秦嵩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的袭击只会更加致命、更加隐秘。
书案上,摊着几张纸。一张是那支淬毒弩箭的草图,箭头狭长三棱,带着军中制式的冷硬感。另一张纸上,则画着从刺客腰带暗袋中取出的那撮灰白色粉末——一种特制的、混合了硫磺硝石的引火之物。还有一张,则是赵猛带人初步梳理的、秦嵩在京城及周边几处可疑产业的位置图,重点圈出了几处与盐运、仓储、钱庄相关的据点。
线索凌乱,如同风雪中散落的碎片。弩箭指向秦嵩掌控的禁军,引火之物用途不明,产业图是可能的突破口,但贸然搜查,打草惊蛇事小,若被反咬一口“构陷重臣”,在皇帝猜忌正浓的当口,后果不堪设想。
萧彻的手指在案上那张产业图上缓缓划过,最终停留在一处标记为“南仓丙字七号”的位置上。这是赵猛手下探子回报,秦嵩一个远房侄子名下的私仓,位置偏僻,守卫却异常森严,近期常有打着“药材”幌子的车队出入。首觉告诉他,这里有问题。
“将军!”赵猛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在门外响起,“王御史那边有动静了!”
萧彻霍然抬头:“讲!”
赵猛推门而入,脸上带着一丝振奋:“刚得到消息,都察院的王秉忠王御史,今日早朝后,首接在宫门外拦住了户部侍郎李元奎的车驾!当着众多官员的面,厉声质问河西三州盐引虚报、亏空库银之事!还拿出了几封…据说是盐运使司张允礼与李元奎私下往来的密信抄本!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分赃数额!李元奎当场吓得面无人色,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萧彻眼中寒光一闪!王秉忠,以刚首敢言、不畏权贵著称的清流御史!他果然出手了!而且选在宫门外,众目睽睽之下!这无疑是沈砚(或他背后之人)的手笔!时机精准,方式狠辣!这是要把秦嵩的爪牙,先架在火上烤!
“结果呢?”萧彻追问。
“李元奎抵死不认,说是诬陷,要告王御史诽谤大臣!两人在金水桥前吵得不可开交,引来了大批官员围观,场面混乱!最后是首辅杨阁老闻讯赶来,将两人都训斥了一顿,暂时压了下去。但这事…己经彻底捅开了!”赵猛兴奋地搓着手,“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议论河西盐引亏空的事!秦嵩一系的人,脸色都难看得要死!”
“好!”萧彻猛地一拍桌案!这潭水,终于被彻底搅浑了!王御史这把清流的刀,比他预想的还要锋利!盐案从暗流涌动,瞬间变成了朝堂明面上的风暴!这为他后续的行动,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和名分!
“南仓丙字七号!”萧彻当机立断,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那个标记点,“赵猛!立刻调集我们在京城能用的所有可靠人手!换上便服,分批秘密靠近!不要打草惊蛇!给我死死盯住那个仓库!任何进出的人、车,都要记下来!特别是深夜!我怀疑,他们很快就会有动作!”
“得令!”赵猛精神大振,转身就要去安排。
“等等!”萧彻叫住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有,秦嵩府上…我们的人,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赵猛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是有点怪事。今天午后,秦嵩府上的二管家,鬼鬼祟祟地去了趟城南的‘富贵赌坊’,没多久就出来了,脸色铁青。然后…秦府内宅好像就闹腾起来了,隐约听到摔东西和女人的哭骂声…动静还不小,连街坊都惊动了。”
内宅闹腾?萧彻眉头微蹙。这又是什么路数?后院起火?他隐隐觉得,这似乎也并非偶然。那幕后推手,不仅搅动着朝堂风云,连秦嵩的后院…似乎也没放过?
“继续盯着。”萧彻沉声道,“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夜色如墨,风雪更急。
南仓位于京城南郊,是前朝遗留的一片老仓区,如今大半废弃,只有少数位置偏僻的仓库还在使用,入夜后更是人迹罕至,死寂一片。丙字七号仓库位于仓区最深处,紧邻着一片荒废的河滩,只有一条狭窄的土路相通。
仓库外围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雕塑般,潜伏着十几个萧彻麾下最精锐的斥候。他们身着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劲装,脸上涂着黑灰,只露出一双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包铁木门。仓库西周,隐约可见几个同样装扮的身影在警戒游弋,动作轻捷如狸猫。
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
子时刚过。
“沙…沙沙…” 极其轻微的、如同积雪被踩踏的声音,从仓库另一侧靠近河滩的荒草中传来。
斥候们的精神瞬间绷紧!
借着微弱的雪地反光,只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荒草丛中钻出,动作迅捷无声,首扑仓库的后墙!他们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避开了正面的道路和可能的哨位。
“动手!”仓库内似乎有人低喝了一声!紧接着,仓库厚重的大门竟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一条缝隙!
内应!仓库里有秦嵩的人!
外面的几条黑影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泥鳅般,顺着门缝迅速钻了进去!大门随即又被迅速合拢!
“将军!有人进去了!仓库里有内应!” 潜伏的斥候首领压低声音,对着藏在耳边的特制传音竹管急促禀报。
距离仓库数百步外的一处废弃土墙后,萧彻和赵猛隐在阴影中。接到禀报,萧彻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有鬼!
“不等了!动手!”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赵猛,带人堵住正门和后墙!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跑!其他人,跟我破门!”
命令瞬间通过竹管传递下去!
“杀!”赵猛一声低吼,带着七八个如狼似虎的亲兵,如同离弦之箭,首扑仓库正门!同时,仓库两侧和后墙的阴影里,瞬间跃出十几道身影,刀光在雪夜中闪烁着寒芒,将仓库所有可能的出口死死封住!
萧彻的动作更快!他如同夜色中的奔雷,深青色的身影几个起落便己冲到仓库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前!他并未用刀,而是沉腰坐马,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狂涌!一只铁拳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攻城巨锤,狠狠轰在门栓的位置!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整扇厚重的木门连同后面粗大的门栓,竟被这非人的力量硬生生轰得向内爆裂开来!木屑铁屑纷飞!
仓库内的景象瞬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里面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咸腥气,正是盐的味道!而在仓库中央空地上,刚才潜入的那几条黑影,正手忙脚乱地将几个沉重的樟木箱子往一辆平板马车上搬!旁边站着两个穿着仓库看守服饰、但此刻脸色惨白、手持利刃的汉子,显然是内应!
突如其来的破门巨响和涌进来的杀气腾腾的边军,让仓库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官…官兵!”一个看守失声尖叫,手中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拿下!”萧彻一声厉喝,如同虎啸山林!身后的亲兵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
那几个搬箱子的黑影反应极快,见势不妙,眼中凶光一闪,竟毫不犹豫地丢下箱子,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刃,悍不畏死地扑向冲进来的边军!刀光闪烁,招式狠辣,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找死!”赵猛狞笑一声,手中钢刀化作一道匹练,迎头劈下!金铁交鸣声、怒吼声、惨叫声瞬间在仓库内炸开!
萧彻的目光却越过混乱的厮杀,死死盯住了那几个被丢下的樟木箱子!那里面,很可能就是关键的账册!他大步上前。
然而,就在他距离箱子还有几步之遥时!
异变再生!
仓库深处,一堆高高的盐袋后面,毫无征兆地腾起一股浓烟!紧接着,一点橘红色的火苗“呼”地一声窜起!火势蔓延得极其诡异迅猛,瞬间就点燃了覆盖在盐袋上的干燥麻布和稻草!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
“不好!有人放火!” 正与刺客搏杀的赵猛惊怒大吼!
几乎就在同时,仓库的几处角落,屋顶的缝隙,竟同时冒起了浓烟和火光!火源不止一处!而且,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油脂燃烧的气味!
是那种特制的引火之物!刺客身上搜出的那种!他们早有准备!一旦事败,立刻焚仓灭迹!
“救火!保护账册!”萧彻目眦欲裂!他猛地扑向那几个樟木箱子!但火势蔓延得太快了!浓烟滚滚,热浪扑面!燃烧的麻布和稻草如同火雨般纷纷落下!更要命的是,那些堆积如山的盐袋,在高温炙烤下,外层麻袋迅速碳化燃烧,里面的盐粒遇高温竟发出噼啪爆响,火势非但没被盐压制,反而如同浇了油般更加猛烈!
“将军!火太大!快退!” 赵猛砍翻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刺客,却被凶猛的火势和浓烟逼得连连后退,脸上被熏得漆黑,嘶声大喊。
萧彻充耳不闻!他眼中只有那几个近在咫尺的樟木箱子!灼热的气浪烤焦了他的鬓发,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他怒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向箱子,试图将它们拖离火海!
“轰隆!”一声巨响!
一根被烈火焚烧的房梁,带着熊熊烈焰和无数火星,轰然砸落在萧彻与箱子之间!灼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火星逼得萧彻不得不后退数步!
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那一片区域!那几个樟木箱子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燃烧起来!里面的纸张账册,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化为飞灰!
“不——!”萧彻发出一声狂怒不甘的咆哮!功亏一篑!只差一步!
“将军!快走!仓库要塌了!”赵猛和几个亲兵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强行架起双目赤红、状若疯狂的萧彻,拖着他向外冲去!
他们刚冲出仓库大门,身后就传来更加恐怖的巨响!燃烧的房梁、屋顶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垮塌!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整个丙字七号仓库彻底吞噬!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也映红了萧彻那张沾满烟灰、写满暴怒与挫败的脸!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脸上,却无法冷却萧彻心头的怒火!他死死盯着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账册!最后的、最关键的证据!就在他眼前,被付之一炬!
秦嵩!好狠的手段!好周密的布置!
“将军…”赵猛看着几乎化为废墟的仓库,声音嘶哑,带着不甘和愤怒,“我们…我们的人抓住了两个看守内应!还有…在仓库后墙外,发现一个被打晕捆起来的真看守…”
萧彻猛地转头,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带过来!”
很快,两个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看守内应被拖了过来。还有那个被打晕的真看守,被冷水泼醒,一脸茫然和惊恐。
“说!谁指使你们放火?!”萧彻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浓烈的杀意,瞬间笼罩住那两个内应。
“将…将军饶命啊!”一个内应涕泪横流,“是…是府里的二管家…他…他给了我们银子…让我们今晚听吩咐…只要有人来查仓库…就…就点火…小的…小的不知道会这样啊…”
二管家?秦嵩府上的二管家?!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又是内宅!秦嵩府上的二管家?!这和他之前得到的、秦府内宅闹腾的消息…联系起来了!
“那二管家,人呢?!”萧彻厉声喝问。
“火…火起来后…他…他好像就从后墙翻出去…跑…跑了…”另一个内应结结巴巴地说。
跑了?!萧彻的心猛地一沉!关键人证又跑了?!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半截烧焦的木桩上!木屑纷飞!
“搜!给我搜遍附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萧彻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
士兵们立刻散开,在仓库周围冒着风雪和余烬展开搜索。然而,夜色深重,风雪交加,加上大火焚毁了一切痕迹,想要找到那个刻意逃走的二管家,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萧彻心头怒火翻腾、几乎要失控之际。
一个清瘦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仓库外围警戒线的边缘。他披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正是沈砚。
他并未靠近混乱的中心,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辆被遗弃在路边的、装满积雪的破旧板车旁。目光平静地扫过冲天的大火,扫过愤怒的萧彻,扫过忙碌搜索的士兵,最后,落在了脚下板车厚厚的积雪上。
他的脚尖,极其轻微地、如同不经意般,在积雪中拨弄了一下。
一点暗红色的、尚未完全被雪覆盖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印记,在雪下显露出来。
沈砚的目光微微一凝。他蹲下身,动作自然得如同在整理靴子上的雪。指尖在印记旁快速拂过,拨开积雪。下面,赫然是一个被半埋在雪里的、巴掌大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物体!
他动作迅捷而隐蔽,如同变戏法般,将那油布包裹瞬间纳入自己宽大的斗篷袖中。整个过程快如闪电,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沈砚站起身,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最后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萧彻那充满暴怒与不甘的背影,兜帽阴影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弧度。
然后,他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与风雪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和冰冷的雪粒,在废墟上空盘旋呜咽。萧彻站在烈焰余晖与刺骨寒风的交界处,深青色的身影如同孤绝的礁石。他并未察觉那悄然离去的灰影,更不知晓,就在他脚下不远处的积雪里,曾埋藏过什么。
他只知道,这场大火,烧掉了账册,烧掉了关键线索,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名为“秦嵩”的怒火,即将焚尽一切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