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刺鼻的靛蓝与赭石色毒烟,如同翻滚的岩浆,在冰窖入口处汹涌弥漫,将狭窄的缝隙彻底封死。辛辣呛人的气味混合着硫磺的灼烧感、煤灰的焦糊味、还有劣质染料的怪异气息,形成一道绝望却有效的屏障。门外,周坤手下“疯狗”张彪气急败坏的咆哮、狄人獒犬畏惧的呜咽、士兵们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声,被厚重的木板和土墙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地狱传来的背景噪音。
冰窖内,短暂的安全如同虚幻的泡沫,瞬间被石猛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刺破。
“呃…嗬…”
石猛高大的身躯半跪在冰冷的冰面上,右臂死死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倒下。左臂上,那支狄人重箭如同一条狰狞的黑色毒蛇,深深楔入他之前被刀划开的伤口附近!箭杆粗壮冰冷,箭头倒刺完全没入血肉,乌黑粘稠、散发着淡淡腥甜异味的血液,正不受控制地从伤口边缘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他临时捆扎的布条,顺着破烂的皮袄袖管往下滴落,在身下的冰面上积成一滩不祥的暗色。
他的脸色在昏黄摇曳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如同蒙上了一层死气。豆大的冷汗从额头鬓角滚滚滑落,砸在冰面上。嘴唇紧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乎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瞳孔因剧痛和毒素而微微放大、涣散,眼神中翻涌着暴怒、不甘和一丝被强行压制的…虚弱!
箭毒!远比腐骨草更霸道的狄人箭毒!正沿着手臂的经络血脉,疯狂地向心脏侵蚀!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将那冰冷的毒液泵向全身!麻木、刺痛、灼烧…各种怪异的感觉交织着,撕扯着他的神经!
“石叔!”赵小乙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想扑过去扶,却被石猛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濒死野兽般的凶戾气息骇得不敢靠近。
“别碰他!”柳映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和颤抖。她几乎是扑跪到石猛身边,脸色比地上的冰还要白。她飞快地检查伤口,当看到那乌黑的血液和石猛急剧恶化的脸色时,一颗心瞬间沉入了万丈冰窟。
“是‘黑线蝮’的毒!”柳映雪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混了腐骨草和狼毒!快!烈酒!最烈的酒!布条!捆扎手臂,减缓毒血上行!”她一边急促地命令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解自己腰间的布带,试图充当止血带。
陈老栓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石猛臂上那支狰狞的重箭,又看看地上兀自嗡鸣的改装弓,脸上那因“惊蛰”初啼而燃起的狂热瞬间被冰冷的现实浇灭。他猛地丢下手中刚找到的半块生锈铁片,佝偻着背,如同发怒的老熊,几步冲到冰窖角落那堆废弃杂物旁,疯狂地翻找起来!他需要工具!需要能破开那粗壮箭杆的工具!需要能撬出倒刺的工具!
冰窖里瞬间乱成一团。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冰水,再次将所有人淹没,比外面的追兵更加致命,更加迫在眉睫!
“咳…咳咳…”冰面上,江临艰难地侧过头,每一次咳嗽都撕扯着左肩深处那依旧灼热的伤口,鲜血再次从嘴角溢出。他看着石猛那濒临崩溃的模样,看着柳映雪绝望的抢救,看着陈老栓疯狂的翻找,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感如同毒蛇缠绕上心脏。
狄人!又是狄人!周坤这条老狗,为了杀他们,竟然连狄人的毒箭都动用了!石猛…绝不能死!
“箭…杆…粗…硬木…”江临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急迫,“…用…凿子…劈开…小心…倒刺…”
他的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状若疯魔的陈老栓!
陈老栓翻找的动作猛地一顿!浑浊的眼中爆发出精光!他不再盲目搜寻,而是极其精准地从木匠箱底层抽出一把刃口最薄、最锋利的细刃凿子,又抓起一把沉重的小手锤!
“按住他!按住他胳膊!绝不能动!”陈老栓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几步冲到石猛身边,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锁定箭杆嵌入血肉的位置。
石猛虽然剧痛难忍,意识模糊,但“夜不收”的本能让他瞬间理解了陈老栓的意图。他猛地将受伤的左臂死死按在冰冷的冰面上!右臂肌肉贲起,如同铁钳般箍住自己的左上臂,试图压制住肌肉因剧痛而产生的本能抽搐!
柳映雪也反应过来,她立刻用撕下的布条,在石猛左上臂靠近肩头的位置死死捆扎,用尽全身力气勒紧!试图最大限度地延缓毒血上行。同时,她将最后一点烧刀子烈酒倒在干净的布上,准备随时清理伤口。
赵小乙看着这如同酷刑般的场面,吓得小脸惨白,但他咬着牙,扑上去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死死压住石猛挣扎的大腿。
陈老栓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老眼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专注,所有的恐惧和杂念都被摒弃。他左手稳稳捏住那支粗壮的箭杆,感受着箭杆的纹理和嵌入的深度。右手握紧锋利的细刃凿子,刃口精准地抵在箭杆靠近皮肉的位置。另一只手举起沉重的手锤。
“忍住了!”陈老栓低吼一声,手腕猛地发力!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凿刃狠狠劈在坚硬的箭杆上!火星西溅!
箭杆剧烈震动!倒刺在血肉里搅动!
“呃啊——!”石猛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吼!身体如同被电击般猛地向上弹起!又被柳映雪和赵小乙死死压住!乌黑的血液如同喷泉般从伤口涌出!
陈老栓的手稳如磐石!他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手腕再次扬起!
“铛!铛!铛!”
连续三下精准而沉重的敲击!每一次都落在箭杆的同一条纹理线上!每一次都让箭杆剧烈震动,让石猛痛得浑身痉挛!乌黑的毒血溅了陈老栓满头满脸!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裂响!那根坚硬无比、浸染了狄人毒血的箭杆,终于在陈老栓精准而暴力的劈砍下,应声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陈老栓眼中精光一闪!他丢掉手锤,左手依旧死死捏住箭杆裂口上方,右手闪电般探出,将细刃凿子的刃口狠狠插入那道缝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撬!
“嘎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响起!
那根致命的箭杆,竟被硬生生从中撬断!上半截带着箭羽的断杆被陈老栓一把拔出,丢弃在地!
“呃!”石猛再次痛哼,但这一次,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箭杆被断,至少避免了在拔出时倒刺对伤口造成更恐怖的二次撕裂!
然而,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留在石猛左臂肌肉里的,是带着狰狞倒刺的箭头和一小截断杆!它们像最恶毒的钩子,深深嵌在血肉里,与筋络甚至骨头纠缠在一起!乌黑的毒血正从断口处不断渗出!
“倒刺…钩住了…”柳映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创口,看着那深埋其中、散发着不祥乌光的金属,只觉得一阵眩晕。没有精密的工具,没有解毒的血清,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刀…烧红…”江临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垂死者的呓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烫…断…倒刺根部…再…拔…”
烧红的刀?烫断倒刺?
柳映雪和陈老栓都愣住了。这简首是闻所未闻的酷刑!高温会瞬间灼伤周围的组织,加剧毒素扩散!而且如何精准地烫断倒刺根部?
“快…没时间…毒…”江临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石猛迅速发黑的伤口边缘。
石猛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陈老栓腰间那把磨得锃亮的腰刀!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意思无比明确——动手!
陈老栓浑浊的老眼剧烈地挣扎着。他看着石猛眼中那决绝的死志,又看看江临那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眼神,最终猛地一咬牙!他抽出腰刀,将刀尖伸向炭火盆中那仅存的、微弱的炭火余烬!
冰冷的刀尖触碰暗红的炭火,发出“滋啦”的轻响,迅速被染上一抹暗红。
冰窖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刀尖在余烬中由暗红转为炽热的橙红!一股铁器被灼烧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柳映雪死死捂住嘴,泪水无声滑落。赵小乙吓得闭上了眼睛。
陈老栓的手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柄短刀上传来的惊人热量!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再次变得如同最冷酷的匠人。他左手用一块湿布死死按住石猛左臂伤口上方,试图压住血管。右手紧握着那柄烧得通红的短刀,刀尖对准了石猛伤口深处那隐约可见的、闪烁着乌光的倒刺根部!
“忍住!”陈老栓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
下一秒!
“滋——!!!”
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焦糊味瞬间爆发!伴随着浓烈的白烟!
烧红的刀尖,如同最精准也最残酷的手术刀,狠狠烙在了那深埋血肉中的倒刺金属根部!
“嗷——!!!”石猛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猛地向上弓起!喉咙里爆发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烈到极致的咆哮!那声音中蕴含的痛苦和暴怒,让整个冰窖都仿佛在颤抖!他完好的右臂青筋暴突,五指深深抠进了身下坚硬的冰面!左臂被柳映雪和赵小乙死死压住,肌肉因剧痛而疯狂痉挛!
白烟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伤口处瞬间一片焦黑!
陈老栓的手稳得可怕!他死死盯着那一点,忍受着高温的炙烤和石猛濒死挣扎带来的巨大力量,刀尖如同焊死般抵在倒刺根部!仅仅持续了不到两息!他猛地撤刀!
就在刀尖离开的瞬间!
“拔!”江临嘶哑的咆哮如同惊雷!
陈老栓没有任何犹豫!他那布满老茧、此刻被烫得通红的右手,闪电般探入那冒着白烟、焦黑一片的创口!两根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那截被高温短暂弱化了结构的断箭箭杆!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猛地一拽!
“噗嗤!”
伴随着粘稠的撕裂声和喷溅的乌黑血沫!
那截带着狰狞倒刺的箭头和断杆,终于被硬生生地从石猛的左臂肌肉里拔了出来!带出一大块模糊的焦黑血肉!
石猛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到极限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的意识在剧痛和毒素的夹击下,彻底坠入了黑暗深渊。
柳映雪立刻将沾满烈酒的布狠狠按在鲜血喷涌的创面上!剧痛让昏迷的石猛身体又是一阵抽搐。她飞快地清理焦黑的创口,将最后一点点冰苔粉末(之前给江清创时残留的)混合着“凝血藤”精华,厚厚地敷上去,再用最干净的布条死死捆扎!
做完这一切,柳映雪如同虚脱般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看着石猛那惨烈到无法形容的手臂和迅速发黑发紫的脸色,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冰苔粉只能暂时止血生肌,对那混合的剧毒,几乎毫无作用!
“毒…怎么办?”赵小乙带着哭腔问道,他看着石猛灰败的脸,又看看地上那枚沾满血肉、倒刺狰狞的乌黑箭头,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冰窖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石猛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绝望,如同冰窖本身,沉重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冰窖角落响起。
是陈老栓!他握着那柄被烫得变形、沾满焦黑血肉的腰刀,佝偻着身体,咳得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刚才拔箭时精神高度集中,此刻松懈下来,吸入的毒烟残余和剧烈的动作,让他旧疾复发。
他咳得弯下腰,扶着冰冷的土壁,身体剧烈颤抖。一块原本塞在怀里、用破布包着的东西,随着他剧烈的咳嗽,不小心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冰面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粗布包,毫不起眼。
柳映雪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布包。她本是医者,对任何药材都异常敏感。布包散开的一角,露出了里面几根枯黄干燥、毫不起眼的草茎。草茎很细,顶端结着几颗米粒大小、深褐色的干瘪籽实。
柳映雪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金…金线草?!”她失声惊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尖锐变形!她几乎是扑爬着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小小的布包,手指颤抖着拨开枯草,仔细看着那深褐色的籽实,又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土腥和一丝甘苦的奇特气味!
“是它!真的是它!‘蛇衔珠’!”柳映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她猛地抬头看向咳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陈老栓,“陈伯!这草!哪来的?!快告诉我!这能解毒!能解百毒!尤其是蛇毒和虫毒!”
金线草?蛇衔珠?
陈老栓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茫然地看着柳映雪手中那几根枯草,又看看地上那枚狰狞的毒箭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城…城西…老坟圈子…后面…断崖缝里…”陈老栓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以前…给死人…打棺材…挖坟坑…见过…长得怪…顺手…采了点…当…止血草…嚼过…苦得很…”
老坟圈子?断崖缝?柳映雪的心猛地一沉!那地方阴气重,毒虫出没,寻常人根本不会去!难怪如此稀少!她父亲留下的残缺药典里,曾记载过这种奇草,生于极阴秽之地,其籽实“蛇衔珠”是解毒圣品,尤其克制混合蛇毒!但记载语焉不详,她一首以为是传说!
没想到!陈老栓这个老木匠,竟然在打棺材挖坟坑时无意中采到了!
狂喜瞬间压倒了震惊!柳映雪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小心翼翼地剥下那几颗深褐色的“蛇衔珠”籽实,放在掌心细细碾磨。籽实坚硬,散发出更浓郁的甘苦气味。
“酒!最烈的酒!”柳映雪急切地命令赵小乙。
赵小乙立刻将仅剩的一点“烧刀子”递过来。柳映雪将碾碎的“蛇衔珠”粉末倒入酒中,用木棍搅匀。深褐色的粉末在浑浊的酒液中迅速溶解,酒液的颜色变得更加深沉,散发出一股奇异的、混合着土腥、甘苦和酒气的味道。
她没有任何犹豫,扶起昏迷的石猛,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混合着“蛇衔珠”粉末的烈酒灌了下去!
冰窖里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石猛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石猛灰败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呼吸依旧微弱。
就在柳映雪眼中的希望之光即将再次熄灭时——
石猛紧皱的眉头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那条被毒箭贯穿、乌黑肿胀的左臂,伤口边缘那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褪去了一丝!虽然依旧肿胀,但那象征着死亡的乌黑,确实变淡了!
更明显的是,他原本微弱到几乎停止的呼吸,变得稍微平稳有力了一些!
“有…有效!”柳映雪的声音带着狂喜的哭腔,泪水汹涌而出!虽然只是极其微弱的缓解,但这意味着“蛇衔珠”真的在对抗那恐怖的混合毒素!
希望!绝境中的一丝微光!
就在这时,一首瘫在冰面上、气息微弱的江临,艰难地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向地上那枚被拔出的、沾满血肉和焦痕的狄人重箭箭头。
他的目光越过箭头,死死落在陈老栓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带着茫然和疲惫的脸上。
“陈伯…”江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和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笃定,“…这箭头…这毒…”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如同耗尽生命的最后气力:
“…能不能…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