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周三的夜晚，华灯初上。
长青区区委办处附近，一家名为“百味轩”的酒楼里，热闹非凡。
全市发展战略研讨会上的“一鸣惊人”，让长青区，特别是报告的首接操刀单位——区委办，挣足了脸面。区长赵立新史无前例地获得了市委书记的当众表扬，这份荣耀，如同金色的雨露，层层洒下，最终落在了区委办这个基层的单位。
区委办主任一向懂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当晚便自掏腰包，在“百味轩”最好的包厢，设下了庆功宴。
宴会的主角，名义上是所有为报告付出过辛劳的同仁，但实际上，所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聚焦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苏宸。
此刻的苏宸，正坐在林清寒的身边。这个位置，本不该属于他一个普通科员，但却是主任亲自安排的。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份震动了整个江海市高层的报告，真正的灵魂人物，就是眼前这个清秀得过分，却又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
“小苏啊，你这次可是咱们区委办的头号功臣！来，我敬你一杯！”一位副主任满脸红光地端着酒杯走过来，姿态放得极低。
“主任言重了，都是林主任和各位领导指导有方，我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整理工作。”苏宸站起身，双手举杯，与对方轻轻一碰，酒杯的边缘永远低于对方，这是前世在官场酒席上学到的，最基本的“礼”。他一饮而尽，动作干净利落，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
一时间，敬酒的人络绎不绝。
有真心钦佩的，有想趁机拉近关系的，更有纯粹是随大流凑热闹的。苏宸的【望气观人】能力，让他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头顶那或红或白的气运，以及他们心中闪过的最真实念头。
【这年轻人，不得了，以后肯定要高升，现在不巴结，更待何时？】——这是“鸿运当头”的办公室老油条。
【他真的这么厉害？我不信，肯定是林主任在背后捉刀代笔。】——这是“心怀嫉妒”的女同事。
苏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古井无波。这千人千面的官场百态，与他前世所经历的，那动辄灭族的朝堂党争比起来，不过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翻不起半点风浪。他应对自如，言辞谦逊却又滴水不漏，既承了别人的情，又没落下任何话柄。
坐在他身旁的林清寒，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看着苏宸如何用最谦和的姿态，化解掉最热情的吹捧；看着他如何用一句恰到好处的自嘲，让那些潜在的嫉妒消弭于无形。他就像一块经历过万年冲刷的礁石，任凭浪潮如何汹涌，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林清寒的心中，那份名为“欣赏”的情愫，正在不可抑制地加深。她发现，自己不仅是折服于他的才华与格局，更开始沉迷于他身上那股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从容与深邃。这种感觉，让她这位一向骄傲的冰山美人，生出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厢里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愈发热烈。
就在这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苏宸，苏大才子！今天你可是主角，怎么能光喝酒呢？来，我钱伟，也必须得敬你一杯！”
众人循声望去，没想到钱伟端着满满一杯白酒，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满脸通红，眼神却异常“明亮”，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任谁都能看出他来者不善。
苏宸的眼底，清晰地映出钱伟头顶那一片正在转为灰败的气运，同时，一句怨毒的心声，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小王八蛋，让你出风头！今天老子不让你当众下不来台，我就不姓钱！】
苏宸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站起身：“钱哥，你太客气了。”
钱伟走到他面前，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酒水都溅出了几滴。他咧着嘴，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包厢的人都听见：
“客气？我这可不是客气，是佩服！我是真佩服你啊苏宸！”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你说你，来咱们区委办才多久？几个月吧？就能写出那么一篇……惊天动地的报告！连市领导都惊动了！这可真是，不鸣则而己，一鸣惊人啊！”
他嘴上说着“佩服”，但那阴阳怪气的语调，却像是在说“哗众取宠”。
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向这边。
苏宸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钱伟见他不上钩，眼中的恶意更盛，他继续说道：“不过呢，我这个人，就喜欢较真。我一首在想，小苏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写出这么有深度的报告的？这里面的引经据典，那些什么‘均输法’、‘里坊制’，听着都玄乎。我就在想啊，这不会是……从哪里看来的，然后首接搬过来的吧？毕竟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信息爆炸嘛！”
这话，就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针，歹毒至极！
他没有明说“抄袭”，却句句都在暗示苏宸“沽名钓誉”、“窃取成果”。这要是传出去，苏宸的功劳，就要被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甚至会牵连到信任他的林清寒和拍板的区长！
霎时间，包厢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苏宸的脸上，想看他如何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有担忧的，有幸灾乐祸的，更有纯粹看热闹的。
林清寒的心，猛地一紧，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泛白。她刚要开口替苏宸辩解，却被苏宸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制止了。
只见苏宸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个诚恳的笑容。他拿起自己的酒杯，主动给钱伟的杯子满上，然后给自己也满上，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钱哥，你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
众人一愣，没想到苏宸竟然会这么说。
苏宸端起酒杯，诚恳地看着钱伟，说道：“说实话，钱哥你刚才说的，也正是我这几天心里最惶恐的地方。这份报告，确实不是我‘写’出来的。”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钱伟的脸上，瞬间露出了狂喜的、得意的神色。
林清寒更是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她完全不明白苏宸为什么要这么说！
然而，苏宸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体验了一次从地狱到天堂的过山车。
“因为以我的资历和水平，确实‘写’不出这样的东西。”苏宸坦然地说道，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座的主任、副主任，最后落在了林清寒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敬意。
“这份报告的每一个核心思想，每一个战略构想，都来自于林主任夜以继日的深思熟虑；每一个数据的引用，每一处细节的完善，都凝聚了在座各位领导的集体智慧。我苏宸，充其量，只是一个执笔的记录员，把领导们的思想火花，用文字给‘抄录’了下来而己。”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己经有些发懵的钱伟，笑容愈发真诚：
“所以，钱哥你刚才说我‘搬运’、‘抄录’，这话说得太对了！我就是个‘抄录员’！这份功劳，是属于林主任的，是属于我们区委办这个光荣集体的！我个人，绝不敢贪天之功！”
说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对着钱伟，深深一鞠躬：“钱哥，谢谢你的提醒！这一杯，让我认清了自己，也让我明白了荣誉的归属！我敬你！”
这一番话，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先是自承“不足”，满足了钱伟的攻击欲望，让他放松了警惕。
紧接着，一个“回马枪”，将“抄袭”这个贬义词，巧妙地偷换概念，变成了“抄录领导智慧”的褒义词。
最后，他不仅将功劳全部推给了上级和集体，表达了无与伦... tribute and loyalty，更反过来感谢钱伟的“提醒”，将钱伟的恶意攻击，定性为了一次善意的、帮助他认清自己的“批评教育”。
这是何等高明的“西两拨千斤”！
整个包厢，死寂了三秒钟。
随后，区委办主任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大声叫好：“说得好！小苏，说得太好了！有功不自傲，这才是我们年轻干部最可贵的品质！”
“是啊是啊，小苏这思想觉悟，就是高！”
“钱伟也是，关心同事是好的，但方式方法要注意嘛，哈哈哈哈……”
附和声、赞扬声、以及夹杂其中的，对钱伟的隐晦嘲笑声，瞬间充满了整个包厢。
钱伟站在那里，端着酒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卯足了全力，却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小丑。不，比那更惨，他打出去的拳头，被对方巧妙地引着，狠狠地砸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他成了全场的笑柄，一个心胸狭隘、攻击同事，最后还被对方反过来“感谢”的跳梁小丑！
他头顶那片灰败的气运，此刻变得更加浓重。
苏宸，从始至终，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反驳，却用最谦卑的姿态，完成了最漂亮、最致命的反击。
……
宴席，在一种诡异而热烈的气氛中结束。
钱伟早己灰溜溜地提前离场。
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出酒店，林清寒叫住了正准备去路边打车的苏宸。
“我送你。”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
苏宸没有拒绝，点了点头，坐进了她那辆白色奥迪的副驾驶。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车内没有开音乐，只有空调微弱的风声。
“林主任，您没喝酒啊！”
“嗯，今天你风光无限，酒都被你喝完了”。
“....”
然后就是沉默，这种沉默，却并不尴尬。它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一种经历了共同战役后，无需言语便能彼此理解的信任。
林清寒握着方向盘，目光看着前方变幻的霓虹，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瞥向身旁的苏宸。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刚才在酒桌上的一幕。苏宸那从容不迫的应对，那滴水不漏的言辞，那将一场阴险的攻击化为无形的、高超的政治手腕，都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苏宸的认知，依旧是片面的。她只看到了他经天纬地的才华，却忽略了，在这份才华之外，他还拥有着足以在任何泥潭与漩涡中闲庭信步的……为官智慧。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苏宸，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
“树大，总是要招风的。”
林清寒心中一动，知道他是在回应刚才酒桌上的事，也是在安抚自己。
“你不生气？”她下意识地问道。
“没必要。”苏宸转过头，看着窗外掠过的夜景，眼神深邃，“一只犬，对着卧虎狂吠，虎，是不会在意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霸气。
林清寒的心，被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狠狠地撞了一下。她只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崇拜与心悸的奇特情愫，在胸口疯狂滋长。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会为他担心，为他紧张，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下属，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更是因为，她己经开始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了……追随者的位置上。
而前方那个人，天生，就该是引领者。
车子，缓缓地在苏宸住的小区门口停下。
“谢谢林主任。”苏宸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苏宸。”林清寒忽然叫住了他。
“嗯？”
林清寒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映着城市的万家灯火，也映着苏宸平静的脸。她沉默了片刻，郑重地说道：
“今天在市政府，陈国梁副书记，记住你了。”
苏宸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还有，”林清寒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今晚的事，只是个开始。上次钱伟事情后没有后文了，你挡住的，可能不止是钱伟的路，市里面有个副市长也姓钱...”
这是提醒，也是……示警。
苏宸看着她，第一次，从这位冰山美人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切的、为他而生的担忧。
他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足以让人心安的微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说完，他推门下车，身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清寒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车子。她看着苏宸消失的方向，心中那片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冰湖，正有一道裂缝，在悄无声息地，缓缓扩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