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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断刃，悬在绢帛之上。
窗外，狂风卷着玻璃碎屑与血的气息，呼啸着灌入这崩塌的殿堂。墨先生（林伯安）的尸体，如同破败的风筝，挂在数十层楼高的玻璃断崖上，在城市的霓虹与下方世纪大厅崩塌升腾的火光映衬下，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的死亡剪影。粘稠的血，顺着锋利的玻璃断茬，拉出长长的、暗红的丝线，滴向深渊，无声无息。
林晚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毁灭，所有的血腥与仇恨，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传来的半截断刃冰冷的触感，和眼前绢帛上那几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墨痕——那被强酸腐蚀覆盖、几乎被抹去的枯树虬根。
刀尖，落下。
没有愤怒的宣泄，没有毁灭的决绝。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沉淀在骨髓里的专注。那半截“鬼工”刀锋，在她手中失去了昔日的锋芒毕露，却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千钧的凝练。它不再是杀人的利器，而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针。
刀尖极其轻微地探入腐蚀层与底层绢帛之间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动作轻柔得如同剥离蝶翼上的露珠，稳定得如同山岳。每一次细微的挑拨，每一次精准的剥离，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焦黑卷曲的腐蚀层，如同顽固的死皮，被一点点、一丝丝地分离。底下，那历经千年沧桑、饱受摧残却依旧顽强保留着“韧筋”的宋代绢丝，如同沉睡的美人，在刀尖下缓缓苏醒，露出它原本的、带着岁月沉淀的淡淡米黄。
她剥离的，不是名单。名单早己如同烙印，刻在绢背，也刻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她剥离的，是覆盖在真相之上、也伤害了真相本身的……那层毁灭的痕迹。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断刃在绢帛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混合着窗外永无止境的风声，成为这炼狱中心唯一的韵律。
陈砚靠在门框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鲜血浸透了他半边身体，在地毯上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湖泊。视线早己模糊，世界只剩下晃动的光影和尖锐的耳鸣。然而，他涣散的目光，却依旧固执地、艰难地追随着窗边那个俯身专注的身影。
他看着她。看着那半截断刃在她指尖跳跃，如同拥有生命。看着那片焦黑之下，一点点艰难显露的、属于山石根基的嶙峋墨线，属于古树虬根的倔强姿态。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释然，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微光，艰难地在他濒死的眼底漾开。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多——被欺骗的痛楚，被利用的屈辱，坚守的代价，以及……最后看到这一幕的……慰藉。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牵动了一下染血的嘴角。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笑容，更像一个沉重的叹息，一个终于可以卸下千斤重担的……放松。
然后，那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
一首紧握成拳、抵在腹部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当啷。”
一枚小小的、沾染着血污的乌木印章，从他松开的手心滚落，掉在冰冷的地毯上。
印章顶端，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蝴蝶。
林晚剥离的动作，骤然顿住。
那声轻微的坠地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专注到极致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冰冷的涟漪。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那片刚刚显露出一角、生机初现的古树虬根，越过冰冷的断刃，越过满地狼藉和狂舞的窗帘碎片……
落在了门口。
落在了那个靠着门框、头颅低垂、如同沉睡般的身影上。
鲜血，在他身下无声蔓延。那身深色的作战服，早己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剩下凝固的暗红。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战场边缘、伤痕累累的石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窗外，墨先生悬挂的尸体在风中微微晃动，血滴坠落。远处，世纪大厅的崩塌似乎接近尾声，只剩下零星的沉闷轰鸣。城市依旧在霓虹中呼吸，喧嚣被隔绝在遥远的距离之外。
死寂。
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沉重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寒冰，瞬间包裹了林晚。
她握着断刃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面具早己摘下，那张苍白、沾满灰尘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嘶喊，没有崩溃。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空洞。
她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盯在陈砚失去生息的身影上。仿佛要穿透那凝固的躯壳，看清里面是否还残存着最后一丝属于那个沉默守护在面馆深夜、那个手臂带着罪恶“签名”却最终为她燃尽生命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首起了腰。
目光，从陈砚身上移开，落在了地毯上那枚滚落的乌木蝴蝶印章上。
她走过去，动作有些僵硬地弯下腰，捡起那枚印章。冰冷的乌木，沾染着陈砚温热的血，在她掌心留下粘腻的触感。蝴蝶的翅膀，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她握紧了印章，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然后，她转过身，重新走回窗边那片狼藉之中。
她蹲下身，小心地避开散落的玻璃碎片，将手中那幅刚刚剥离了一小部分腐蚀层、显露出枯树虬根的《秋山萧寺图》残片，轻轻放在地上。接着，她打开了那个深灰色的工具包，取出里面所有剩余的、细如毫芒的刀头、镊子、以及……几片用于加固绢本的、薄如蝉翼的特制命纸。
她拿起那半截断刃。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有之前的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沉重。刀尖，重新落回那片刚刚剥离出希望的区域边缘。
不是为了继续剥离腐蚀层。
而是为了……修补。
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片命纸，蘸上一点点从工具包角落翻出的、早己凝固但勉强可用的鱼鳔胶。她的动作很慢，很稳，却失去了之前的灵性，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她将那薄如蝉翼的命纸，精准地覆盖在枯树虬根旁边一处因腐蚀而变得极其脆弱、几乎断裂的绢丝上。用断刃光滑的侧面，极其轻柔地按压、贴合，让命纸与古老的绢本融为一体，加固着那濒临断裂的生命线。
她在修补。修补这幅被强酸和阴谋双重蹂躏的古画。修补那刚刚显露出一线生机的虬根。也仿佛在修补……自己那早己被碾碎成齑粉的世界。
窗外，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包围了这座崩塌的巨兽。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刺破雨夜，透过巨大的玻璃断口，投射在休息室狼藉的地面上，也投射在林晚专注修补的身影上。
纷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喝声、破门声……从楼下、从通道口迅速逼近！
“不许动！警察！”
“放下武器！”
“举起手来！”
数名全副武装、神情冷峻的特警如同猎豹般冲入房间！枪口瞬间锁定房间内唯一活动的身影——那个跪坐在狼藉中、背对着门口、手中握着半截断刃、正低头专注地修补着一幅残破古画的女子！
刺眼的战术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交叉打在她的身上，将她笼罩在一片强光之中。
林晚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住。
她没有抬头，没有惊慌。只是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半截断刃。那冰冷的乌木手柄，轻轻落在残片旁边的地毯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沾满血污、灰尘和油墨的双手，极其缓慢地、举过了头顶。
动作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在她举起的双手之间，那枚小小的、沾染着陈砚鲜血的乌木蝴蝶印章，被她紧紧攥在掌心。
而在她身前的地毯上，那幅《秋山萧寺图》残片静静地躺着。
背面，那片紫黑色的污迹之上，焦黄色的名单字迹——**苏哲、柳芊芊、林伯安（墨先生）**——如同无法磨灭的墓志铭，在警灯闪烁的红蓝光芒下，触目惊心。
正面，刚刚被她修补过的那一小块区域，那几道顽强挣扎的枯树虬根墨痕，在命纸的加固下，显露出一种历经劫难后、近乎悲壮的……生机。
窗外，警笛长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