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是凝固的冰油。
沉重得几乎要将肺部彻底压瘪。每一次微弱的、不受苏晚控制的吸气,都像是吸入粘稠滚烫的泥浆,冰冷和灼烧感在胸腔深处狂乱地厮杀。脖颈两侧的深青指痕下方,那股被强行烙印下的沉重力感再次沉甸甸地勒紧,每一次细小的血管搏动都被迫贴着那层无形钢印的表面艰难地滚过。全身骨骼都在一种巨大疲惫与神经撕扯的交替下发出无声的呻吟。
碎裂的紫檀木刺、崩开的粉水晶屑、刺目的鸽血红宝石、凝固在惨白被单上的深红血珠……那些冰冷的、破碎的、象征毁灭和罪的碎片,在她模糊摇散的意识层面高速旋转、切割、下沉,将意识的光线一丝一缕地吸走。
她抬起那只没有留置针的、冰冷僵硬的手臂,痉挛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胸口衣襟!指尖下,那个代表着曾经强制链接与星光承诺的印记,那片曾被无数次温存覆盖的肌肤,此刻凉得如同一块深埋冻土之中的铁!那点仅存的暖意烙印此刻化作千根冰针,同时穿透了血肉!巨大的空冷瞬间攥死心脏!
就在这冷与绝望几乎将她彻底拖入虚无的前一秒——
“沙……沙……沙……”
细微、生涩、如同粗糙的指腹在砂纸上轻轻拂过的声响。缓慢,沉重。
伴随着……
叩、叩……
一种同样缓慢、节奏笨拙、每一次的间隔都似乎要耗尽巨大耐心才被重新积攒起的力量的……叩击。每一次叩下,带着一种尝试又略带迟疑的停顿。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的病房里被放大到如同沉重的鼓点。
苏晚沉重的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那抠住冰凉印记的指尖深深陷了进去!意识被这突兀低沉的声音猛地向回拽了一把!
声音来自几步之遥!来自那个巨大黑色身影所覆盖的区域下方!确切地说,是来自那被厚重白色羊绒毯包裹着的、此刻只有轻微起伏的温热襁褓背部!
凌琛依旧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环抱的姿势,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矗立的黑山,笼罩着怀中那个温热的源点。他的深灰色眼眸低垂着,凝固在一片毫无生命的死寂里,视线锁定在襁褓顶部露出的、几缕被体温烘得微热的细小黑色卷毛上。从苏晚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紧绷如同石雕的下颌线和抿得毫无血色的、冰冷线刻的唇。
刚才那低沉模糊的叩击声,似乎就是从他虚虚覆盖在襁褓背部的、那只包裹着厚厚白色敷料的手掌方向传来!
他的手掌!那只刚刚接过襁褓、染着血迹、甚至此刻仍在微微渗血的手掌!那只曾碾碎瓷片、又强行压下她挣扎的手掌!
隔着厚实柔软的羊绒毯!每一次“沙沙”的摩擦,每一次笨拙的叩击,都带起包裹物内部极其细微的涟漪!
包裹内部,小星星那断断续续、带着困倦鼻音的微弱哼唧,在这节奏缓慢的、低沉而有规律的“沙沙”和“叩叩”声中,奇异地一点点软化了下来。细小的抽噎声渐渐被这沉闷的、节拍器的震动吞没,如同漂流的草籽沉入了凝滞却又有规律的低频水流里。小小的身体彻底陷入了昏沉的、带着生理疲惫的短暂休止状态,在温暖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这规律而沉重的节奏音,如同从黑暗深处自行凝结出的、冰冷的摇篮曲前奏。
苏晚僵硬的身体在那单调沉重的节奏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丝。覆盖在冰冷的肌肤印记上的手指,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显出失血的青白,微微放开了些许力道。呼吸依旧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拉扯着生锈的琴弦,但在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节拍里,窒息到濒临爆裂的神经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按压着沉滞下来。冰冷的眼泪无声地、更加汹涌地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
沙沙、叩叩。
沙沙、叩叩。
沙沙……
那低沉缓慢的声音规律持续着。如同一个深陷泥潭的人,艰难地、一下又一下地,拨动着黏稠的空气,发出无望却又固执的声响。
凌琛覆盖在襁褓背部的手掌轮廓,在惨白光线下,几不可察地变换了一下动作的角度和受力点的细微分布。似乎只是极其微小的调整。
可正是这一点角度偏移!
噌——!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撕裂声!如同一根极细的钢丝绷紧到极致后被强行扯断的锐响!
声音来自他那只缠着厚厚敷料、几乎紧贴包裹物的左手虎口位置!
覆盖在那狰狞伤口之上的厚敷料边缘,一块被鲜血多次反复沁透、边缘己经发软融解变形的部分——在那极其微小的动作牵扯下——被连接处尚未浸润血水的、相对干硬的纤维边缘猛地向下……扯开了!
如同揭开了一块凝固的、半湿的血痂!
一小片暗红色、微微湿润翻卷的皮肤伤口瞬间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伤口似乎很深,暗红的皮肉边缘甚至带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属于破损深层组织的嫩粉!伤口深处涌出新鲜、粘稠、如同熔融玛瑙般的血珠,迅速填满暴露的沟壑,沿着伤口边缘向下蜿蜒流淌!
浓烈的铁锈气息如同无形的细蛇,瞬间绞入了檀香木碎屑的残韵、冰冷药水气、消毒水味以及被强行压制的婴儿奶香之中!
视觉冲击力远比气味更首接!苏晚正顺着那沉重节奏试图平复的呼吸猛地一滞!身体如同被那暗红伤口中的灼热岩浆喷溅到!胸腔深处一股尖锐的酸涩带着被扼杀的呕吐感首冲喉头!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才没让那一声惊呼冲出!
凌琛那只落在襁褓背部的手,在伤口暴露的瞬间,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极其细微的停顿!仿佛被那锐利的痛感刺穿!厚实手掌下覆盖的、沉睡婴儿背部柔软弧度似乎也因为这一丝绷紧而微微动了一下!那沉重压抑的节奏音被打断了一拍!
他没有去看暴露的伤口。
深灰色的眼瞳深处翻涌的冰海似乎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的浪涛无声冲击着瞳孔边缘的冰壳!但那翻滚只在眼底深处进行!那张刻板到如同面具的脸上,所有线条纹丝不动!下颌线的咬合肌绷紧得像要崩裂的钢索!
那只暴露在空气里、流淌着新鲜血痕的伤口上方,紧贴着襁褓的、覆盖在白色厚敷料边缘的手指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弯曲了一下。不是抽回,而是极其艰难地用其余指腹更加用力地、甚至带着某种残酷自伤的意味,死死压向那渗血的创口处!将暴露的皮肤死死堵在厚敷料下方!
动作快而隐忍!
紧接着,那沉重规律的“沙沙”和“叩叩”声再次响起。节奏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加稳定。
只是那白色厚敷料下,被强行压堵的伤口位置,暗红的潮湿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向周边更深层的纤维渗透扩散!边缘如同被注入了血色的病毒,迅速蔓延开更大面积的红痕!
那笨拙、沉重、如同碾轧过血肉神经的低频节奏音,裹挟着浓重到化不开的铁锈腥甜气息,再度成为了病房里唯一的、冷酷的主旋律。
苏晚感到一阵冰冷的眩晕感铺天盖地涌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如同隔着一层不断被打湿又冻僵的厚重毛玻璃。凌琛那个沉默凝固在灯光下的剪影,怀里那团安静到诡异的白色包裹,还有空气中无声膨胀的、来自他手背的浓稠血腥……这一切都被拉长、扭曲。她徒劳地抵抗着那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她似乎想说什么,想发出一点声音去打破这令人窒息的、由他自己的血谱出的、带着残酷意味的催眠鼓点……但喉咙被无形的寒冰彻底冻结。只有被单下那只冰冷、布满掐痕的手,指尖在无意识中微微抽搐着,仿佛濒死的小虫最后一下痉挛。
在这沉滞冰冷的血鼓点间隙……
就在苏晚的意识边缘滑向彻底黑暗的临界点时——
一道极其轻微、如同初雪落于枯叶的脚步声,停在了紧闭的病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