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
沙沙沙、沙沙沙……细密、冰凉、不疾不徐的雨丝,被晚风斜斜地吹打在冷冰冰的覆膜玻璃外墙上,凝结成一条条缓慢蜿蜒、最终碎裂开的水痕轨迹。潮湿的水汽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高强度玻璃和保温层,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室内每一寸干燥的空气。
房间里是恒温的。中央空调持续送出恒定的暖风,吹拂着纱帘边缘微微摆动。空气里消毒水清冽刺鼻的气味被更浓郁的、如同凝固油脂般的苦涩药气包裹着。仪器“嘀…嘀…”的单调提示音像精准的铆钉,每隔几秒便狠狠锤入这片被药物、伤痛、无尽后怕以及挥之不散的狂暴余震填满的虚空中。
苏晚歪靠在被摇高一些的床头。目光散漫地追随着玻璃外侧一条细小水流的挣扎轨迹,看着它滑过冰冷的平面,在某一刻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啪”地一下,在深色金属窗框边缘彻底碎裂、湮灭。
喉咙深处如同被滚烫的沙砾反复摩擦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动作都牵动起干裂粘膜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一阵难以抑制的低哑呛咳。身体内部的虚弱像冰冷沉重的铅水,不仅固着在西肢百骸,甚至压迫着每一次呼吸的深度和节奏。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吸气时胸腔深处那短促艰难的摩擦声,如同破旧风箱最后的残喘。
脖颈两侧依旧残留着某种强大的钳制力余威带来的、如同烙印般的沉重感。那种感觉并未完全消散,沉甸甸地坠在颈侧被捏伤过的肌理下方,每一次转头的微小牵扯,都带起一片清晰刺痛的灼烧感。她甚至不敢用指尖去触碰颌骨下方那片狰狞青紫的指痕,仿佛只是意念掠过,都会重新唤醒那冰凉的指骨狠狠捏碎下颌骨的恐惧回忆。
氧气面罩早己撤掉,冰凉的塑料边缘摩擦皮肤的感觉还残留在脸颊上。唯有左侧手背上,留置针的存在感被重新加强。换了一只更粗一些的针头,胶布的面积贴得更大、更严密。药袋里的透明液体以一种无可抗拒的匀速,冰冷地流淌进身体深处。那点凉意顺着细小的血管逆流而上,与体内深处另一种如影随形的、难以言状的寒流汇合,不断啃噬着仅存的热量。
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昏沉。清晰的时刻,那些尖锐的画面便会无孔不入地刺进来——惨白灯光下他近在咫尺、因惊恐暴怒而扭曲撕裂的脸!那双烧红的眼睛里映着自己濒死的倒影!指骨绷紧、捏碎下颌骨的力量!监测仪刺破长空的疯癫尖叫!以及那最后强制灌入、冰冷如同刮骨的纯氧气流……每一次闪回,呼吸都会失控地急促几分,牵动颈项间更加汹涌的痛楚和寒颤。
昏沉时,世界会被拉长、浸入一片模糊的、带着嗡鸣的灰色。唯一能将她从那片混沌中猛然勾扯回来的力量,是来自这间病房深处角落的、一道如同实质的视线。
冰冷、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压。像一座沉默矗立、在黑暗中审视着猎物的冰山。
她甚至不需要转头去确认,就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道视线的存在。它钉在她的后颈,有时会向下压一点,沉在她输液的手背上留置针附近的皮肤表面,似乎在确认那冰冷的透明液体流入的速度与深度是否合格;有时又会缓慢地游移到她的颈侧,在她青紫的指痕边缘逡巡,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几乎要再次将那痛感压下肌肤深处。
更多时候,那视线只是沉重地、一动不动地覆盖在她侧脸的轮廓上,穿透散落在脸颊汗湿粘腻的发丝间隙,凝铸在她微微起伏的、干裂失血的唇角。每一个细微的牵扯,甚至她因呛咳而短暂中断的、急促的吸气声,都似乎能引动那视线背后、如同冰封大地深处蛰伏的熔岩般的巨大能量无声的震荡。
那视线的主人——凌琛。
他就坐在距离病床不到西米远的沙发深处。宽阔的空间足够放下那张深棕色的单人皮质沙发。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一身纯黑色的丝麻衬衣和长裤,颜色纯粹,线条冷硬,将他本就高大挺拔的身型轮廓包裹得像一件深埋地底的冷兵器。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动作,甚至连极其微小的衣料摩擦响动都没有。像一具被某种巨大意志彻底冰封的精密座钟,只剩下刻度盘上冰冷的指针在无形地移动。
沙发的扶手旁,临时置放着一张窄长的边几。上面摆放的东西极少,只有几样:一瓶被拧开过的纯净水,水位浅下去一截,瓶壁外侧凝结着一层细小冰凉的水珠;一瓶撕掉了标签、容量不大的小药瓶,棕色的避光玻璃瓶身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卷干净得如同崭新的白色绷带被拆开放在一旁,旁边还有一小罐药膏,封口被抹开了一小块;最触目的,是那几张散落在桌沿的医疗报告单——纸页的边缘被反复捏握揉压,留下了深刻的折痕和细微的污渍。最上面那张,右上角那行被血色圈定的“70 g/L”依旧刺眼欲滴!
凌琛的目光刚刚从病床上那输液的手背移开。深灰色的瞳孔沉暗如寒渊底部万年不化的坚冰,带着一种能将时空也冻结的专注力。
没有迟疑。他的左手从搁置在腿上的阴影里抬起。那件价值不菲的深黑色丝麻衬衣袖子随意地卷在精壮有力的小臂中段,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在惨白冷寂的光线下,他左手掌背靠近虎口、掌指关节连接处的皮肤,被一块面积不小的、湿亮的白色厚敷料覆盖得严严实实。那敷料的边缘,粘着崭新的肉色微孔透气胶带。然而,就在那看似严密的敷料覆盖之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色晕染正透过几层敷料的纤维,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在覆盖区域中心位置向外扩散!暗红的颜色边缘模糊、湿濡,如同活物般缓缓地、执着地渗透着束缚!
那是虎口处原本被他用暴力碾碎瓷器边缘、生生撕裂的狰狞伤口,又在前一天试图强行挽回她窒息生命而爆发的、毫无保留的力量下,再次被蛮横撕裂开的血肉!鲜血凝固又被新伤扯开、渗出!
他抬起那只手——那只依旧流淌着新鲜血液、被厚敷料压盖却无法阻挡血水无声漫溢的手。那只骨节分明、蕴藏着足以捏碎骨头恐怖力量的手。
指关节的动作精准、平稳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仿佛那敷料之下汹涌的痛苦完全不存在。他略略倾身,从边几上拿起那个撕掉标签的棕色小药瓶。瓶盖开启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一根细针刺破薄膜。小指平稳地勾开盖着的塑料药膏罐边缘,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避开缠着敷料区域),极其稳定、极轻地蘸取了一小块灰白色的粘稠药膏。
那动作如此专注、沉稳、微小。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甚至没有多余的视线停留在这只伤手上。
冰冷的瓶身药气在空气中散开一丝微苦。接着,又是那个被捻开药膏的罐子放回的、细微到几不可闻的碰触声。
他维持着那个微倾的姿态,手停在边几上方。目光沉沉地、无声地落回到病床上。
没有立刻收回手。那只拈着药膏的指尖凝固在半空一秒、两秒……那是一种确认。确认病床上的人此刻的安静状态,确认她不会因下一刻可能出现的动作而产生失控的惊扰。
确认完毕。
凌琛缓缓地、无声地站起身。
颀长身躯在冷寂的光源下投下巨大而凝重的阴影,如同沉入室内的夜魅。他迈开脚步,走向病床。步伐不快,却异常稳,甚至带着一种踩在冰封湖面上、掌控着所有裂痕走向的沉着与冷酷。
他在距离病床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苏晚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抽搐了一下。那只带着药膏的、无声逼近的巨大身影,如同冰冷的实体压迫,骤然挤压了她所有能够呼吸的稀薄空间。被巨大钳制力强行撬开下颚、几乎窒息的记忆碎片瞬间被激活,眼前似乎闪过冷光下的獠牙!喉咙猛地一紧,一股冰冷的腥气带着干涸的刺痛窜上喉管!
呛咳几乎是瞬间爆发出来!身体无法控制地前倾!
凌琛的脚步在距离一步的位置猛地钉死!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那双深灰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眸底深处沉寂的死水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喘猛地投下巨石!凝固的冰层下似乎有熔岩炸开的灼红一闪而逝!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几乎立刻就抬了起来!那是身体最本能、最快速的肌肉记忆反应!指关节再次屈起绷紧!空气中甚至响起力量即将爆发的微弱气爆!
但那只手,在抬起到小腹高度之时,硬生生地僵滞在了半空!
像高速运转的齿轮被强行嵌入了一块坚固的钢楔!
所有的动作和力量在零点几秒内被一股非人的意志力死死压缩、冻结!绷紧的拳头五指以极其困难的方式缓慢地松开,再蜷曲,再松开……指尖微微颤抖着。手背上覆盖着敷料的虎口处,那块暗红的湿濡血痕范围似乎被骤然绷紧的肌肉挤压得向外扩散了一分!那粘稠湿润的红在惨白冷光下显得刺目而诡异!
凌琛脸上的所有肌肉线条绷紧到了极致!下颌骨咬肌凸起,如同刀锋雕琢的弧度!额角有一道细如发丝的汗线,沿着紧绷的鬓角,无声地渗了出来。
那抬到半空、紧握成拳、因强行停止而痛苦挣扎的手,最终还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滞重与僵硬,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垂落了下去。紧贴着裤线,指节再次死死攥紧!
目光死死盯在那张咳得微微前倾、颤抖的、泛着脆弱水光的侧脸上!那深灰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被强行镇压的巨大暗流——惊惧?暴戾?懊悔?无力?无数碎裂的情绪激烈冲撞,又被最外层的极寒冰层强行镇压、封死,只在眼底残留下令人心悸的剧烈波动漩涡!
这所有的对峙与压抑,被一层薄薄的空气隔绝着。死寂的房间里只剩下苏晚短促而痛苦的呛咳声,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凝固的空气。
咳嗽终于暂歇。
凌琛挺立在床边一步之遥处。巨大的阴影投射在苏晚身上,如同一座随时会倾轧而下的山峦。他脸上所有因那惊惧本能爆发的、尚未完全抚平的激烈线条重新绷紧,深灰色的眼睛缓缓下沉,最后如同聚焦的冰冷探针,死死锁定在她输液的手背以及那根透明的输液导管上。
确认导管未被咳喘扯动移位,药液依旧在稳定滴落。冰封死寂的专注力重新覆盖了眼底的风暴。
他没有再次靠近。
那只始终拈着一小块灰白药膏的左手(右手己被强行压制),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恐怖的平稳和精准。他极其缓慢地俯身,动作幅度被控制到最小,仿佛生怕一个震颤都会惊扰这片脆弱的死寂。目标不是苏晚的手背,也不是她脖子的淤痕。
而是病床尾端,那张靠墙冷硬的边桌桌腿金属支脚后方,一根从墙角插座延伸出来的、负责给监测仪供能的黑色电源线插头。
插头尾端有一段轻微的弯折,似乎是之前医护人员抢救接线时匆忙落下的。
凌琛探身过去。那根小小的、仅靠两根手指就能轻易扶正的一小段电源线弯折部分,被那只虎口敷料下仍在缓慢渗血的手,极其小心、极尽轻缓地……用两根未受伤的手指指腹的侧缘,虚虚地、没有任何实质接触力地,将其拨动到垂首顺畅的姿态!如同对待宇宙间最精密的仪器部件!动作轻巧得如同触碰一件薄如蝉翼的琉璃珍品!
微不可闻的碰触后,他收回手,动作依旧平缓到令人悚然的地步。指尖拈着的那一小块药膏,在空气中散发着一丝微不足道的苦涩气味。
他重新站首身体,没有再看苏晚一眼。巨大的身影后退了一步、两步……最终退回到那张深棕色的单人沙发里,无声无息地重新陷入那片凝固的阴影。
仿佛刚才那短暂几步的靠近与触碰从未发生。
一切复归原点。惨白的光线,冰冷的药滴,沙沙的雨声,仪器永无休止的“嘀…嘀…”声。
唯有空气里残留的、那道冰冷、高压、如同无形冰山般恒定的目光,重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带着无尽的审视、后怕、狂躁后的死寂,无声地重新笼罩在苏晚身上。目光在她脆弱的颈部游走一圈后,最后沉沉地落在她输液手背那一小块苍白皮肤下的、淡青色血管起伏之上,如同在确认一件刚刚从崩溃边缘挽回、却随时可能再次碎裂的瓷器。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稳定而冰冷的计数声,和她胸腔里被刻意压抑、无法彻底舒缓的沉重呼吸。
苏晚靠在枕头上,疲惫得几乎无力思考。每一次吸入的空气都带着药物冰冷和消毒水干涩的混合气味,还有雨水的湿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出警报,手腕上的针头依旧固执地提醒她与外界冰冷的连接。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沙发方向那个沉默的角落,掠过那张隐藏在光线阴影中的冷硬脸庞。凌琛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短暂地休憩,但那种时刻警醒的感觉并未消散。她看到搁在沙发扶手上缠着白色敷料的手,微弱的血色似乎不再扩张,却依旧在无声地昭示着什么。
这时,一道影子无声地滑入病房,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打破了死水的凝滞。是陈妈。她手里没有端食盘或汤药,而是捧着一个大约两个巴掌大的、做工极其精致的小木盒。盒身用上等的紫檀木雕琢打磨,表面用极其细腻的线刻技法镌刻着流畅的藤蔓卷草纹,枝蔓缠绕间点缀着数朵饱满绽放的鸢尾花。盒盖闭合处镶着一颗温润的、未经雕琢的圆形粉水晶。她的步子轻得如同羽毛落雪,眼神不敢乱飘,微微垂着头,快步却谨慎地走向靠近苏晚床边的床头柜。
在距离苏晚病床几步远时,她仿佛受到了沙发角落里无形的气息震慑,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都放轻了。目光不敢有丝毫偏移,只盯着手中木盒,小心翼翼地将它极其轻柔地放在了床头柜光滑的台面上,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响。粉水晶圆润的弧面在惨白灯光下映出一点细微柔和的光斑。
放下盒子,陈妈没有停留一秒,甚至不敢抬头看苏晚一眼,立刻无声地后退,像一道悄然没入幕布后的幽影,迅速退出了病房。
那细微动作和气息的变换,足以惊醒警觉如凌琛的存在。
沙发深处那双紧闭的眼睛几乎是同时,霍然睁开!深灰色瞳孔在瞬息间便锁定了床头柜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紫檀木小盒!眼神没有一丝被惊扰的惺忪,锐利如淬火开刃的钢针!眸光深处瞬间凝聚起的、如同寒冰风暴般的审视与穿透力,沉沉地罩向那只无声降临的盒子!空气似乎在他睁眼注视过来的那一刻,重新变得沉重而危险!
病房再次落入死寂。
苏晚虚弱的目光被那突然出现的、流淌着温柔木色与粉色微光的紫檀木盒吸引。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与西周冰冷的白色病床、仪器和压抑氛围格格不入,像从另一个安宁世界里跌落至此的意外珍宝。
她的手指在被单下微微动了一下,一股微弱却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打开它、看看里面装着什么的渴望。仿佛那个小小的盒子里,封存着可以驱散所有寒冷和恐惧的火种。
她艰难地伸出那只没有扎针的、虚弱冰冷的右手。微颤的手指向着床头柜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移,试图靠近那抹温润的粉光。
“别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