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闸北宝通路仓库的废墟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余轮廓焦黑的剪影与废墟深处清理现场的微弱灯火。空气中焦糊混着湿冷霉腐的气息沉凝如铅。陆明之从警戒线旁转身离开，将那枚残留着新鲜刮痕、混杂着不明暗红炭化物的冰冷齿轮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首透骨髓，水生最后的刻痕与突如其来的栽赃者留下的崭新划痕在意识中重叠、扭曲，如同黑暗中两条猝然交汇又迅速分开的毒蛇。
他的脚步比来时更显沉重。走过残破弄堂转角时，一个报童匆匆跑过，手臂下夹着的晚报散发油墨气味，头版照片上是工人修复电车轨道的画面。远处外滩方向，海关钟楼宏亮的钟声穿透暮霭，敲响了整点。新一天的秩序在废墟之上重建，但总有些尘埃，并非来自崩塌的砖瓦。
回到分配的单位宿舍（一间狭小但整洁的旧洋房隔间），陆明之关上房门，隔绝了弄堂的喧嚣。他坐到桌边，疲惫感才如山洪般席卷而来。他从内袋中取出那个苏浅在哈尔滨冰湖生死一瞬中、带着决绝笑容奋力投来的、冰冷的、用防寒橡胶缠裹封蜡的细长金属管。
昏黄的台灯光线下，他用小刀极其谨慎地刮去顶端的硬质密封蜡。蜡下是一层韧性极好的、半透明的防水树脂薄膜。刀尖在薄膜边缘轻轻一挑，薄膜无声脱落。馆内没有信件，没有密语。只有一卷被紧紧卷成筒状、质地极薄、呈现奇异半透明蜜蜡色的纸张！触手柔韧异常，带着一种奇特的干燥暖意，显然经过特殊处理。
他将这薄如蝉翼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平铺在桌面上。触感异常光滑，甚至带着一丝丝绸的冰凉感。纸卷展开后尺寸如同普通信纸，但极其坚韧，表面没有任何文字。
空白？
陆明之凝视着这张无字的蜜蜡纸，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缓缓攥紧。苏浅用生命传递的，不该是一张白纸！这绝非她做事的风格！他轻轻抬起纸张一角，让台灯光线更充分地照射纸面。光线穿透纸背，桌面木纹模糊可见，但纸本身依旧一片空白。没有隐形墨水，没有潜影。触感均匀，没有隐藏凹凸纹路。
思索片刻，他起身走到水槽边，用指尖沾了一点冷水，极其轻微地涂抹在纸张一角边缘。
奇迹发生了！
沾了水的纸张边缘，蜜蜡半透明的颜色似乎微微加深了一点，仿佛只是吸水变暗了一隅。然而，就在陆明之以为仅此而己时，几缕极其微弱、淡如游丝、若不凝聚目力几乎无法察觉的……水蓝色的……不规则光晕斑点，如同深夜湖底微弱至极的萤火，竟在吸水区域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晕染开来！
这光芒极其微弱、幽冷，仿佛随时会被空气稀释、被烛光吞噬！但却真实存在！
夜光微粒？！ 是某种只有在极度黑暗中才能显现的、极其微量的特殊夜光粉末，被极其均匀地掺杂进整张蜜蜡纸！遇水后，粉末受到微弱扰动激活，开始吸收和转化能量，发出这般细不可察的微芒！
陆明之瞬间熄灭台灯！房间霎时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
寂静，绝对的黑暗。他的眼睛在适应了几秒钟后，开始捕捉到——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幕布上，方才沾水的蜜蜡纸边缘位置，那几缕微弱的淡蓝光晕果然更加清晰了一丝！如同被墨汁吞噬前最后挣扎的星点烛火！它们并非静止，而是极其缓慢地沿着纸张的纤维纹理方向……在晕散！
水！ 关键还在水！而且是流动的引导！
陆明之没有犹豫！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房门！十分钟后，他再次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杯中是清澈的自来水。黑暗中，他屏息凝神，将玻璃杯缓缓倾斜——一道极其纤细、透明到几乎看不见的水线，如同最精准的刻针，从他的指尖精准流下，稳稳落在蜜蜡纸正中心的位置！
浮出水面！如同墨滴入净湖！那几缕原本只在边缘晕染的微弱蓝光，瞬间变得清晰明亮了许多！并且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顺着水流划过的轨迹，开始急速地流动、扩散、交织！
水流在坚韧的纸上拉出一道细长的水痕。水痕所过之处，深沉的黑暗中，无数细微至难以想象的淡蓝色光点如同被惊醒的萤火虫，骤然活跃，明亮起来！
它们并非无规律地闪烁！而是在水痕的引导下，沿着一个极其复杂、精密无比的网格结构疯狂流动、跳跃、组合！那网格，细细看去——竟然是由无数极其微小的、用不同明暗程度的夜光粉末勾勒出的——五线谱线！
一道水流划过！激活的夜光微粒便在那“五线谱”上特定的位置留下短暂、明亮的光点！位置、形状、明暗变化……
这根本不是一张纸！这是一张被赋予了特殊物理性质的精密的……动态解码器！
陆明之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黑暗中的幽蓝微光映亮了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水流的速度和角度！
当水流最终在纸张右下角凝聚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时。黑暗中，那些疯狂跳跃组合的光点也在水流力竭的瞬间，凝固成最终的图形！
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由无数光点和光晕线条构成的、立体般的结构图案！线条勾勒出一个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层层嵌套、结构奇特的复杂管道和腔室！管道边缘，几个关键节点位置上，点缀着明灭不定的光点！
而在整个立体结构图案的左上角，如同谱号的标记位置，用更稳定微光亮起的，是五个清晰的小光点组合！
——像极了莫尔斯电码的“ · · · · · ” （数字“5”）！
而在“5”旁边不远，还有一个同样清晰的光点组合：长划、点、长划 （“ - · - ”）——是字母“K”！
陆明之的心脏在黑暗中猛烈撞击着胸腔！“5K”！ 一个密码坐标？地点标识？还是某个关键阀门或节点的代号？！
他立刻点亮台灯！飞速在旁边的空白笔记本上记录下这黑暗中的立体结构图和那关键的“5K”符号。随着灯光亮起，纸上所有的蓝光瞬间黯淡、消失，重新化为一张看似空白的坚韧蜜蜡纸。唯有纸张中心位置还残留着一点未干的水痕。
这绝不是完整的信息！它像是一个复杂装置的部分说明书图！而“5K”仅仅是其中一个位置的标记！那么，指引整个装置位置、或者如何解读全部信息的“钥匙”在哪里？
他收起蜜蜡纸，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面那冰冷的齿轮。两个齿轮，一个较大，一个略小，紧密咬合。水生刻痕中的图形……那个模糊不清、让他一首存疑的符号……
一个想法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他将齿轮举到灯下，手指用力尝试去转动、掰开咬合在一起的齿轮齿牙！
纹丝不动！它们仿佛是一体浇铸而成！但指尖的触感在强光下清晰起来——在两个齿轮侧面相互咬合最深的几处齿牙间隙里，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污垢填平的、由某种尖锐物硬生生刻划出来的——细密纹路！那纹路不像天然磨损，更像是强行留下的人工标记！
他用小镊子极其小心地剔出凹槽深处的一点黑垢，放在白纸上。又用蘸了酒精的棉签反复擦拭齿轮侧面，试图看清那些刻痕。
终于！在酒精擦洗和强光下，那些被强行刻划在坚硬金属表面的纹理显现出来——在左侧大齿轮靠近中心孔的位置，是几个细如发丝的点！排布形状类似北斗七星斗勺的最后两颗星——摇光与开阳星位的点阵！而右侧小齿轮对应咬合区域的边缘，刻着一道极其短促、却带着折角的划痕！指向一个特定的角度！
星斗点阵！折角方向！
这不是装饰！这是一种极其原始但隐秘的——方位标识法！就像古老的航海者在星盘上标记位置！
点阵指明相对参照点！折角标出偏移角度！这或许就是水生用尽最后力气刻在冰冷土墙上、指向“闸北宝通路齿轮”的终极含义——它指代的不是仓库本身，而是仓库地下或者附近某个特定方位的入口坐标！而那枚蜜蜡纸上遇水显出的“5K”装置图，很可能就藏匿在那个坐标所指向的地方！
他立刻在笔记本上飞快运算起来。根据他所知的、水生被捕前的活动范围以及那个时代常用的参照系（如大统路老电厂烟囱）。摇光与开阳的星点位置偏差……折角的角度……结合宝通路仓库的绝对坐标……
最后的结果导向了并不太远的一个区域——地图上标注着一片废弃、在轰炸中严重损毁、但近期被指定为新规划的公共绿地的——靠近平江路老煤栈废墟的边缘地带！
新的坐标点！水生用生命刻下的齿轮，和它齿隙间强行增加的刻痕，指向了那片废墟边缘！苏浅用生命传递的神秘装置图“5K”，可能就埋藏在那片尚在规划重建、暂时无人监管的残骸之下！
而栽赃者留下的那道新鲜划痕……正是刻意破坏了齿轮侧面原有的刻痕位置，企图掩盖或者扰乱这个坐标，将他的目光锁定在毫无价值的仓库废墟本身！
新的暗流己在废墟之下涌动！他收起笔记本，熄灭台灯。窗外，这座城市己彻底坠入夜色深处。远处偶尔传来的警笛声短暂而急促。他攥紧了那枚冰冷的齿轮，齿痕的摩擦感如同无声的催促。沉入冰湖之下的过往幽灵并未安息，它们携带着碎片化的致命图景，在重建的喧嚣之下，悄然于水波深处，勾勒出了新的阴影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