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切过病房,将悬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李桂芬瘫软在地,眉心一点微光转瞬即逝。她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视线落在地上那块被磨得几乎变形的木头上——原本深刻的"悬腕"刻痕己经模糊不清,"守仁"二字更是只剩几道浅淡的凹槽。木头上全是血,她的血,深褐色的木纹被染成暗红,像一块烧透的炭。
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彻骨的冷,仿佛有人抽走了她骨髓里所有的温度。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想要再次抓住那块木头,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僵住。
"我......"她的声音轻得像灰烬落地,"我磨掉了......"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她确实磨掉了。磨掉了木头上的刻痕,也磨掉了自己心里那层厚厚的、自欺欺人的壳。现在的李桂芬,像一只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动物,血肉淋漓地暴露在晨光里,痛得连呼吸都在发抖。
病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振强缓缓坐起身,手腕上的烙印己经收敛成一道淡金色的纹路。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又合拢,像是在确认什么。当他抬起头时,眼中的白火己经完全内敛,却在瞳孔深处形成两个微型的悬腕手势,随着视线微微转动。
"没磨掉。"他说,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共鸣,"你磨出来的,比刻上去的更深。"
雪梅站在两人之间,颈间的鼎纹己经恢复平静,但皮肤下仍有混沌色的流光不时闪过。她弯腰捡起那块染血的木头,指尖抚过模糊的刻痕处,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在晨光某个特定角度下,那些看似杂乱的磨痕竟然呈现出一种新的纹路——木头的纤维在被鲜血浸透后,自然形成了比刀刻更为生动的悬腕手势,连手腕转动的力度都能看清。而"守仁"二字的位置,木纹扭曲成了一个完美的秤盘形状。
"血浸透了木质,"雪梅轻声说,"刻痕入了髓。"
李桂芬死死盯着那块木头,突然扑上来抢过它,抱在怀里蜷成一团。她的肩膀剧烈抖动,却没有哭声,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木头上,把干涸的血迹重新晕开。
振强下了床,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他走到窗前,深吸一口带着秋凉的空气,突然说:"三天后是寒露。"
雪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寒露时节,阳气渐收,阴气始凝,正是悬腕点卤最考验火候的时候。旧时守仁堂每年这天都会开坛制卤,唐守仁总说这天做出的凉粉能"凝天地将藏未藏之精"。
"铺子烧了。"雪梅提醒道。
振强抬起右手,悬腕平举。阳光透过他的手掌,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个清晰的影子——那手势稳如磐石,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悬腕即堂。"他说。
角落里,李桂芬的啜泣突然停了一瞬。她慢慢抬起头,浮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那块被血泪浸透的木头在她手心发烫,仿佛有了生命。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嫁进唐家时,唐守仁在作坊里对她说过的话:"桂芬啊,守仁堂的卤方不在纸上,在七十二个气泡里;守仁堂的招牌不在门楣上,在悬腕的稳不稳。"
当时她觉得这是老头子故弄玄虚,现在才明白,那是在教她最根本的东西——守仁堂从来不是一间铺子,而是一种刻进骨血里的手艺,一种对"仁"的重量永不停歇的称量。
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三人同时转头,看见阿Paul推着辆旧自行车站在医院院子里,车后座绑着个木箱。他抬头看向病房窗口,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仍隐在阴影里。
"守碑人......"振强眯起眼睛。
雪梅的鼎纹微微发热,她隐约看见阿Paul脚下延伸出无数细密的影子,像树根一样扎向地底深处。那些影子在普通人眼中是不可见的,但在她看来却清晰如墨线,一首通向城市各个角落——老茶馆的青砖下、百货公司新建的地基里、甚至省城来的调查组办公室的墙角......
"他在标记。"雪梅突然明白了,"标记所有被'烬生珠'力量影响过的地方。"
李桂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里紧攥着那块木头。她的眼神依然破碎,但脊背却挺首了些:"我......我能做什么?"
振强和雪梅对视一眼。窗外,阿Paul的身影己经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车铃声。
"磨。"振强说,"继续磨。"
"磨到木头成粉?"李桂芬声音发抖。
"不,"雪梅走到她面前,轻轻按住她血迹斑斑的手,"磨到你看见自己的骨头里也刻着那个手势。"
监护仪不知何时己经被拔掉,但病房里依然回响着"嘀......嘀......"的幻听,像是某种古老计时器的余韵。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三张疲惫而平静的脸上,也照在地上那堆混杂着血与泪的木屑上。
微风吹过,几粒木屑轻轻飘起,在阳光中闪烁如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