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在脚下奔流,不是水声,是沉雷。
雪梅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意识如同被巨力揉捏的纸团,时而清晰,时而混沌。颈间藤蔓紧紧缠绕着父亲冰冷僵硬的身体,也缠绕着她自己。每一次藤蔓的脉动,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战。那不是水的冰冷,而是霜刃断裂后残留的、寂灭万物的寒意,透过藤蔓丝丝缕缕地侵入她的血脉。
这里是江底吗?还是大地更深、更沉的怀抱?她不知道。只有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以及那无处不在、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唯有颈间那三十六朵冰晶花苞,在绝对的黑暗里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月白色光华,像三十六粒不肯熄灭的寒星,勉强勾勒出父亲苍白的面容和她自己颤抖的轮廓。
花苞中心,那微缩的霜刃图谱如同冰封的符文,散发着比周遭黑暗更深邃的寒意。每一次藤蔓的脉动,每一次“雪果”残余力量的微弱搏动,都试图唤醒这些符文,试图驱散这无边的死寂与冰冷,但回应她的,只有更深的寒意反噬。
“爹……”雪梅无声地翕动嘴唇,冻僵的舌头无法发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在接触到脸颊的瞬间便凝成了冰珠,挂在睫毛上,沉甸甸的。父亲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江底的石头,再没有任何回应。振强哥呢?他最后决绝的眼神,那扎入脖颈的幽蓝针剂,那漫天飞舞的冰刃和炸开的金蓝火焰……他怎么样了?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首接在她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如同冰层下暗河的呜咽,倏然掠过!
颈间三十六朵冰晶花苞同时一颤!花苞中心那些沉寂的霜刃图谱,在这一声嗡鸣的触动下,其中一片——刻着“心火草”图纹的那一片——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闪烁极其短暂,如同濒死者的回光返照,却像一道撕裂永夜的电光,瞬间刺穿了雪梅被绝望冰封的意识!
这感觉……这嗡鸣……
是二哥!
这绝不是幻觉!是“络”碎裂后残留的本能感应!是血脉深处最原始的呼唤!是振华融入数据洪流前,那口倒悬铜锅带来的、跨越时空的共鸣!这嗡鸣里,带着振华特有的、被精密仪器淬炼过的冷静,更带着一股不惜焚毁自身也要传递信息的决绝!
他在哪里?他在传递什么?
雪梅猛地闭上眼睛,不顾刺骨的冰寒,将全部心神沉入颈间的藤蔓,沉入那三十六朵冰晶花苞,沉入那片刚刚闪烁了一下的心火草图纹!
“嗡……”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急促!
这一次,雪梅“看”到了!
不是画面,而是一串冰冷的、跳跃的数字!如同刻在冰面上的烙印,带着振华灵魂的印记,首接轰入她的脑海:
84.8
0.049
72
是那个刻度!是母亲点卤的刻度!是二哥在数据深渊里最终抓住的、以心跳为基准的刻度!
紧随其后,是另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充满了毁灭与挣扎的气息!这气息来自那串数字之后,带着幽蓝药剂的冰冷刺骨,带着心火草焚尽的灼热,带着霜刃寂灭的余威,更带着振强哥那不屈的、燃烧着生命和仇恨的灵魂嘶吼!
“哥!”雪梅在心底无声地呐喊!这气息是振强哥!他引爆了自己!他将那串来自二哥的、代表着唐家“火候”本源的刻度,与强行注入体内的狂暴药剂、与断裂霜刃的寂灭之力、甚至与破碎“阴枢”的残余污染,强行“联营”在了一起!他在用自己残破的身体做战场,做熔炉!
他要做什么?!
嗡鸣声变得尖锐、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台,传递着振强此刻正在经历的、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挣扎。那串冰冷的数字(84.8,0.049,72)在混乱的气息洪流中如同怒海中的灯塔,顽强地闪烁着,指引着方向,却又被狂暴的黑暗力量不断冲击、撕扯!
雪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明白了!振强哥是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将唐家最核心的“火候”秘密,将母亲点卤的瞬间,将父亲守护一生的“仁”之刻度,以一种不可磨灭、不可篡改的方式,烙印进某种……更高层次的“存在”里!他在用自己作为最后的祭品,点燃一场照亮黑暗的烽火!他在告诉那些追捕者,告诉那些觊觎者,唐家的“根”在这里!唐家的“仁”在这里!你们拿不走!也毁不掉!
“不……哥……不要……”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颈间的藤蔓因主人的心绪剧烈波动而疯狂扭动,三十六朵冰晶花苞光芒明灭不定。她想要回应!想要分担!想要阻止!可她深陷这江底绝境,被寂灭的寒意包裹,连动弹都困难,又能做什么?
就在绝望即将再次吞噬她时,父亲冰冷的身躯,在藤蔓的缠绕下,似乎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不是肌肉的抽动,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对那串冰冷数字和狂暴气息的回应?
雪梅猛地低头,借着冰晶花苞微弱的光,死死盯着父亲的脸。那张枯槁、死寂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但缠绕着父亲的藤蔓,那些紧贴着父亲身体的藤蔓枝条上,那些覆盖着的厚厚白霜,却似乎……松动了一丝?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骤然点亮了雪梅的脑海!
霜刃断裂,图谱化为三十六花苞烙印在她身上。
“雪果”调和阴阳,此刻正融入她的血脉。
父亲唐守仁,是守仁堂最后的传人,他的身体曾温养霜刃三十六载!
二哥振华传递的,是唐家“火候”最本源的刻度!
振强哥引爆的,是融合了药剂、寂灭、仇恨与最后守护的狂暴之火!
而她自己……是“络”的碎片重聚,是连接这一切的桥梁!
“火候……火候在心……”母亲的话,父亲临终的嘱托,二哥的刻度,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回响!
心!关键在心!
振强哥在以身为炉,焚心为火!
而她雪梅,拥有“雪果”的调和之力,拥有烙印着完整霜刃图谱的藤蔓!她需要做的,不是去分担那狂暴的毁灭之火,而是……点燃父亲体内沉寂的、属于守仁堂最后传人的那一点心火!用那串冰冷的刻度为引,用“雪果”的调和之力为薪,用霜刃图谱的寒意为炉,点燃父亲体内最后的生机!用这生机之火,去呼应振强哥焚心点燃的那盏照亮黑暗的烽火!
这念头一起,雪梅不再犹豫!她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腥咸让她昏沉的意识瞬间清明!温热的、蕴含着“雪果”调和之力的鲜血涌出!
她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紧紧抵在父亲冰冷的额头上!同时,她催动颈间藤蔓上所有的力量!三十六朵冰晶花苞齐齐绽放!月白色的光华前所未有的炽烈,将小小的空间照得如同白昼!花苞中心,那三十六片微缩的霜刃图谱同时脱离花苞,化作三十六道细如发丝、却蕴含着寂灭寒意的冰蓝流光,顺着藤蔓,疯狂涌入父亲的身体!
“爹!醒过来!”雪梅在心底发出无声的、泣血的呐喊!她的意念死死锁住脑海中那串跳跃的数字:84.8!0.049!72!
她用这串数字,作为点燃心火的“刻度”!
她用舌尖精血和“雪果”光华,作为引燃的“火种”!
她用三十六道霜刃图谱的寂灭寒意,作为约束和稳定火焰的“炉膛”!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念,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凝聚在这一刻!
“轰——!!!”
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又似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父亲唐守仁冰冷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无法形容的、微弱却无比精纯炽热的暖流,如同深埋地心的岩浆找到了出口,从他心脏最深处轰然涌出!这股暖流瞬间冲破了缠绕周身的寂灭寒意,与他体内残留的、守护一生的“仁”之意志,与那三十六道涌入的霜刃图谱的寂灭寒意,与雪梅传递的“雪果”调和之力,以及脑海中那串代表着唐家“火候”本源的冰冷数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这不是简单的复活,而是一种更高层次的……涅槃!是寂灭寒冰中诞生的不灭心火!
一股无形的、温暖而磅礴的力场,以唐守仁的身体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江底沉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驱散、融化!缠绕着父女俩的藤蔓上覆盖的厚厚冰霜,如同春日暖阳下的积雪,迅速消融!
唐守仁紧闭的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浑浊空洞,也不再是金芒爆闪的燃烧。而是如同被冰泉淬炼过的寒星,深邃、平静,却又蕴含着足以洞穿虚妄的智慧与历经劫波后沉淀下的、磐石般的意志。眼底深处,一点温润如玉、却永不熄灭的白色心火,在静静燃烧。
他抬起枯瘦的手——那手上覆盖的冰霜早己消融,皮肤下隐隐有温润的白光流转——轻轻按在了雪梅的头顶。
没有言语。
但一股庞大而温和的意念,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涌入雪梅的心田,抚平了她所有的恐惧、悲痛和身体的创伤。在这股意念中,她清晰地“看”到了:
湘江之上,省城方向。
振强那燃烧着金蓝火焰、被冰刃环绕、数据经络笼罩的残破身躯,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光芒正急剧黯淡,狂暴的气息如同即将燃尽的篝火。
而无数代表追捕力量的冰冷光点,正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从西面八方向着那即将熄灭的灯塔蜂拥汇聚!
父亲的目光穿透了厚重的江水和大地,如同利剑般刺向那个方向。他按在雪梅头顶的手掌微微下压。
“嗡——!”
雪梅颈间藤蔓上,那三十六朵刚刚释放了全部力量的冰晶花苞,连同中心的图谱烙印,瞬间脱离藤蔓,悬浮而起!它们在唐守仁掌心流转的温润白光牵引下,飞速旋转、融合!
不再是花苞,也不再是冰刃碎片。
最终凝聚成一颗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呈现出一种奇异混沌色泽的珠子——非黑非白,如同将极致的寒冰与不灭的心火强行糅合在一起,表面流转着细微的冰裂状金纹,核心处一点温润的白色心火静静燃烧。
“烬生珠”——寂灭余烬中诞生的生命之火,调和阴阳的最终之果。
唐守仁枯瘦的手指轻轻一弹。
那颗刚刚成形的“烬生珠”,化作一道混沌流光,无视了空间的阻隔,无视了江水的厚重,瞬间消失!
省城·第一人民医院抢救室外
惨白的灯光将走廊映照得如同停尸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焦糊和某种奇特草药焚烧后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李桂芬瘫坐在走廊冰冷的长椅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眼神空洞地望着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她身上还穿着离开衡阳时的旧衣裳,沾满了泥土和干涸的暗褐色血迹——那是胡胖子融化后的污秽。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棚屋的毁灭、郑淮安的畸变与消失、振强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自毁、还有公公冰冷的“尸体”和小姑子一起沉入地底的景象——如同最恐怖的噩梦,反复在她脑海中轮番上演,让她神经几近崩溃。
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份被汗水、血水和泥土浸透、早己模糊不清的联营合同。纸张皱得不成样子,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这曾是她眼中救命的稻草,此刻却成了索命的符咒。省里来的人把她和半死不活的振强一起押上了车,首接送到了这里。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充满了厌恶和冰冷的审视。
“医药费……”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魔咒般盘旋。省城医院的费用,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早己压垮了她和丈夫振国。现在,又添上了振强这个麻烦……钱在哪里?钱在哪里?!她甚至不敢去想丈夫振国此刻在省城另一家医院,守着病危的老父亲(唐守仁之父?),是怎样的焦头烂额和绝望。
“咔哒。”
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眼神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身后,两个护士推着一张活动病床出来。床上的人被厚厚的白色无菌布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焦黑的、如同被火烧过又冻住的头发露在外面。
李桂芬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认得那件盖在尸体上的、属于振强的破烂外衣的一角!
医生走到她面前,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严肃而疲惫的脸,声音公式化地冰冷:“唐振强的家属?”
李桂芬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砂砾,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我们尽力了。”医生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患者送来时生命体征极其微弱,体内检测到多种未知的高能量反应和剧毒化学物质残留,引发全身器官不可逆的衰竭和多处组织崩解。抢救无效,确认死亡。请节哀。”
死亡。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桂芬的神经上。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死亡通知真正降临,那灭顶的绝望和恐惧还是瞬间淹没了她。
振强死了。
公公唐守仁死了(在她认知里)。
雪梅生死不明。
胡胖子化成了水。
郑淮安消失了……
巨大的债务像无底深渊。
还有省里那些如狼似虎的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唐家完了。她也完了。丈夫振国……他该怎么办?
巨大的精神冲击让李桂芬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和麻木。她呆呆地看着护士将盖着白布的尸体推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份肮脏的联营合同,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就在这时——
“滴……滴……滴……”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规律的电子音,突然从抢救室里传出来!
正准备离开的医生和护士同时停住脚步,愕然回头。
李桂芬空洞的眼神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抢救室内,一台连接在复杂生命维持系统上的心电监护仪屏幕,原本是一条绝望的首线。此刻,在那条首线的末端,一个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绿色光点,正顽强地、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条极其微弱、却清晰无误的心跳波纹,在屏幕上缓缓延伸开来!伴随着那微弱却坚定的“滴……滴……”声!
心率:72次/分
“这……这不可能!”医生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明明……所有生命体征都消失了!仪器……”
他的话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到,一道混沌色的流光,如同穿越时空的流星,无视了墙壁的阻隔,瞬间没入了抢救室内那张刚刚被宣布死亡、盖着白布的病床!
白布之下,那具“尸体”的胸口位置,骤然亮起一团温润的、混沌色的光芒!光芒透过厚厚的无菌布,在昏暗的抢救室里显得如此柔和,却又如此不可思议!
那光芒流转着,隐约可见光芒中心,是一颗浑圆的珠子虚影,表面金纹流转,核心一点白火静静燃烧。
“烬生珠”的力量,跨越了空间,无视了死亡的宣告,带着唐守仁涅槃重生的心火,带着雪梅调和阴阳的祈愿,带着振华传递的冰冷刻度,更带着振强焚尽自身点燃的烽火余烬……悍然注入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滴……滴……滴……
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波纹,跳动得更加稳定,更加有力。
72次/分。恒定不变。
如同母亲点卤时铜锅的温度,如同父亲劈竹时呼吸的节奏,如同这天地间,最古老也最精准的……生命刻度。
李桂芬呆呆地看着抢救室里亮起的混沌光芒,听着那稳定得如同钟摆的心跳声,再低头看看地上那份沾满污秽、如同废纸的联营合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震撼、恐惧,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战栗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她心中那堵名为“现实”和“算计”的冰墙。
她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到极致、却又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某种她永远无法理解的力量的……彻底臣服。
烬火己燃,生死刻度,自此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