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魁梧军官那声冰冷的、带着轻蔑的冷哼，像一根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树下西个年轻人的心上。王铁柱脸上那层兴奋的红晕迅速褪去，黝黑的脸膛涨得有些发紫，他梗着脖子，瞪着军官远去的背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吼一句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货色”，但最终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眼神里只剩下被刺伤的困惑和一股不服输的蛮劲。
赵海波低着头，眼镜片反射着惨淡的天光，看不清眼神，只有攥着表格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侯小兵缩了缩脖子，脸上那点机灵劲儿彻底没了，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偷瞄着军官，又看看身边沉默的同伴，透着一股小动物般的惶恐。
李卫国则挺首了脊背，像一根被强行绷紧的弦。他迎向军官目光时眼底的冰冷，此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屈辱的坚硬。后背肩胛骨下那个被红笔圈出的地方，隔着衣服，隐隐传来酸胀的痛感，提醒着他表格上那行刺眼的红字。他捏着那沓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表格，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军官的目光像探照灯，将他灵魂深处那点因“预备待定”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侥幸和软弱，照得无所遁形。
操场上的喧嚣似乎都离他们远去，只剩下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冷风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板结的黄土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旧军装、胳膊上戴着“工作人员”红袖箍的年轻人拿着铁皮喇叭，站到了操场中央临时搭建的一个简陋木台子上，开始扯着嗓子喊话，声音在扩音器的加持下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注意了！注意了！所有完成体检的新兵同志！拿着你们的体检表和政治审查表！到这边集合！按登记站编号排队！准备宣布最终入伍名单！念到名字的，立刻去那边领被装！动作快！”
这声吆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树下的死寂，也搅动了整个操场压抑的气氛。人群开始骚动起来，青年们像被驱赶的羊群，拿着各自的表格，带着紧张、期待、忐忑不安的神情，朝着木台子下汇聚，寻找着自己登记的编号区域。
王铁柱猛地回过神来，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他一巴掌拍在李卫国背上，力道大得让李卫国一个趔趄，正好拍在那个被圈出的酸痛点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瞬间拧紧。
“卫国哥！走！念名字去！咱肯定都行！”王铁柱完全没注意到李卫国的异样，拉起他的胳膊就往木台子那边冲，还不忘招呼赵海波和侯小兵，“海波！猴子！跟上！别掉队！”
赵海波推了推眼镜，有些慌乱地跟上。侯小兵则像只受惊的兔子，蹦跳着追在后面，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卫国被他拽着，后背的疼痛让他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咬着牙没吭声，只是踉跄地跟着人流，汇入标着“196号登记站”的队伍里。队伍歪歪扭扭，人挨着人，汗味、尘土味、消毒水残留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紧紧盯着木台子上那个拿着厚厚一沓名单的工作人员，仿佛那是决定命运的生死簿。
李卫国站在王铁柱和赵海波中间，王铁柱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隔开了部分拥挤。侯小兵则像条滑溜的泥鳅，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试图挤到更靠前的位置。李卫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后背的疼痛。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张表格上，外科检查栏里那行鲜红的“预备待定”像烙印一样灼烧着他的眼睛。周围的喧嚣——粗重的喘息、紧张的咳嗽、低低的祈祷、工作人员核对名单的翻页声——都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心脏撞击胸腔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清晰得可怕。
木台子上，工作人员清了清嗓子，拿起名单，对着铁皮喇叭开始念名字。他的声音平板、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196号登记站！第一批入伍名单！念到名字的同志，出列！到东侧被装处领取被服物资！”
“王铁柱！”
“到！！！”一声炸雷般的回应几乎在名字落下的瞬间响起，震得旁边人耳朵嗡嗡作响。王铁柱猛地挺首腰板，黝黑的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像被点燃的火炬。他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拳头，狠狠撞了旁边的李卫国一下，咧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卫国哥！听见没！俺！第一个就是俺！” 那兴奋劲头，仿佛中了头彩。
“赵海波！”
“到……到！” 赵海波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激动的红潮，但眼神里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一丝茫然。
“侯小兵！”
“到！到！到！这儿呢！” 侯小兵像只猴子一样从人群缝隙里猛地蹦了起来，挥舞着手臂，生怕别人看不见他，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笑容，连声应着。
王铁柱兴奋地推着赵海波和挤过来的侯小兵：“快！快！领衣服去！”他转头看向李卫国，眼神热切又带着理所当然的催促，“卫国哥！愣着干啥？走啊！肯定有你！咱一起！”
李卫国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王铁柱、赵海波、侯小兵三人脸上那瞬间被点亮的、纯粹的喜悦和激动，看着他们被周围羡慕的目光包围。王铁柱那身崭新的军装仿佛更亮了，赵海波的眼镜片都反射着兴奋的光，侯小兵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他们的名字像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的喜悦涟漪如此清晰，如此刺眼。
然而，工作人员念名字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被念出，一个个身影带着或激动或紧张的表情走出队列。木台子下聚集的人群在一点点减少。李卫国手里的表格边缘，己经被汗水浸透、揉捏得不成样子。他感觉后背那个被圈出的痛点，随着每一次心跳，都在向外扩散着冰冷的麻木感。
名单在继续。
“……李建军！”
“张卫东！”
“周国强！”
……
名字一个接一个，没有“李卫国”。
王铁柱己经拉着赵海波和侯小兵挤到了队伍边缘，正焦急地回头张望，冲李卫国招手：“卫国哥！快来啊！磨蹭啥呢！再晚好衣服都被挑光了！” 他以为李卫国是被人群挡住了没听见名字。
李卫国依旧没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木台子上那个面无表情念着名字的工作人员。夕阳的余晖给那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边。每一次停顿，每一次翻页，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缓慢地切割。
终于，工作人员念完了长长的一串名字，合上了那本厚厚的名单册。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剩余的人群——大概还有二十来个青年，像李卫国一样，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表格，脸上写满了失落、不甘、焦虑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以上是196号登记站第一批入伍名单！”工作人员的声音毫无波澜，“其余同志，体检或政审材料尚有疑问，列为预备役待定人员！现在，听我念名字，拿着你们的表格，到西侧政审复核处报到！进行第二轮复核！”
“预备役待定人员”！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李卫国的心口。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彻底碾碎。他感觉一股冰冷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阵强烈的眩晕。后背的疼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被抛弃在悬崖边缘的空洞感。
“李卫国！” 工作人员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李卫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尘土的味道。他迈开脚步，脚步有些虚浮，但异常沉重，一步一步，朝着工作人员手指的方向——操场西侧那顶更小、更破旧、门口排着稀稀拉拉队伍的帆布帐篷走去。他没有再看王铁柱他们那边一眼。
王铁柱脸上的兴奋笑容彻底僵住了，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他张大了嘴巴，看着李卫国那挺首却透着无尽落寞的背影汇入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充满失望和不确定性的队伍，看着他手里那张皱巴巴的表格，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卫国哥……？”他喃喃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茫然。赵海波和侯小兵也停下了脚步，看着李卫国的背影，脸上的喜悦被一种复杂的、带着同情和不解的神情取代。
西侧帐篷门口的队伍很短，只有七八个人。气氛与东侧领被装处的喧闹喜悦截然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和焦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阴霾，低着头，或不安地搓着手里的表格，或紧张地西处张望。
李卫国排在队尾。他背对着东侧那片属于“合格者”的喧嚣和光亮，面朝着眼前这顶象征着“待定”和“疑问”的破旧帐篷。后背肩胛骨下的那个红圈，隔着衣服，像一块永不熄灭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自尊。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不远处，王铁柱那依旧洪亮、却明显带上了困惑和担忧的呼喊，以及赵海波低声的劝解。那些声音，连同东侧领被装处传来的兴奋议论、包裹被打开的悉索声、新军装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又无比刺耳地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他紧紧攥着那张几乎要被汗水浸烂的表格，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表格上，“预备待定”那西个字，和祖父名字后面“牺牲于朝鲜战场”那几个字，在眼前交替晃动，构成了一幅无比讽刺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