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那绷紧如弓弦的背影,成了李卫国视野里唯一清晰的存在,像一柄淬火的尖刀,刺破浓稠湿热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他死死盯住班长肩背上那三点模糊的红色领章,任由沉重的喘息撞击着冰冷的钢盔帽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随着,闯入眼前这片完全陌生、吞噬了一切的墨绿色深渊。
巨大的钢铁喧嚣和滚烫的柴油废气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身后,如同被厚厚的布帘骤然盖上。当最后一丝探照灯光被密不透风的枝桠遮蔽,世界瞬间被压扁、收窄。只剩下脚下。只剩下前面班长的背脊。耳边所有的轰鸣、嘶吼、金属碰撞都消失了,被一种巨大的、如同实体的寂静彻底吞噬。
李卫国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头盔带勒紧皮肉发出的细微摩擦声,还有身边侯小兵那粗重得不似人类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拉破的风箱在空谷回响,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太静了!
比新兵连紧急集合前的死寂更可怕!比闷罐车里黏稠的黑暗更压抑!
这是一种活的寂静。如同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吮吸着一切声响,同时又在每一个角落弥漫着看不见的、阴冷的窥探目光。湿透的军装紧贴着皮肤,汗水不是因为炎热,而是被这无处不在的冰冷窥伺感和死寂压榨出来的!空气像是浓稠的、吸饱了水的凝胶,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需要刻意用力,湿热的风带着强烈的腐败植物和朽木的霉变腥气,钻进鼻孔,钻进肺里,让本就过度紧张的身体一阵阵反胃。
脚下的路消失了。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只有一片被巨大热带植被彻底覆盖的、仿佛永远处于黄昏或黎明的昏暗空间。参天巨树扭曲着向上伸展,粗大的气根如蟒蛇般垂落缠绕;密集交错的藤蔓像巨网的脉络,层层叠叠地从头顶压下来,遮蔽了几乎所有的天光;一人多高的巨大锯齿状蕨类植物和不知名的阔叶灌木丛顽强地挤满每一个缝隙,叶片阔大、肥厚、湿漉漉地反射着微弱的光,如同无数冷冰冰的绿色眼睛。
光线被切割、揉碎、吞噬。只有极其微弱的光斑从上方浓密树冠的缝隙中吝啬地渗透下来,投下摇曳、破碎的光影,在铺满腐败落叶和厚厚泥泞的地面上变幻不定。这些微弱的光源非但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加深了视野的扭曲和环境的不可预测性。任何一块浓重的阴影里都可能潜藏着致命的杀机。每一个风吹草动,都可能撕碎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李卫国紧握步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冰冷的钢铁也无法驱散心底那股不断弥漫的寒意。他死死抿着嘴唇,努力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和声音。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谨慎,脚掌深深陷入半腐烂的厚厚落叶和湿滑稀泥中,再拔出来时发出沉闷粘腻的“噗嗤”声,在死寂的林间被放大得如同惊雷!每一次弯腰避开垂下的粗藤或茂密的枝叶,衣料摩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汗水,冰凉的汗水,沿着眉骨滑下,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频繁地眨眼,睫毛扫过粘湿的皮肤。背上的装备——沉重的背包、手榴弹袋、水壶——每一寸都像冰冷的烙铁紧贴着他湿透的后背,沉甸甸地压迫着心脏。闷热潮湿的空气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吸气都感到肺部灌满了湿漉漉的、腐朽植物的沉重气息。喉咙发干发紧,吞咽口水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艰难。
前方的陈大山突然停了下来,没有丝毫征兆,像瞬间钉入泥土的木桩。他半蹲身体,如同一只高度警觉的猛兽,背部肌肉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他缓缓抬起一只手臂,紧握成拳!这是极其清晰的停止!警戒!信号!
整个班十几个人像被无形的线骤然拉紧,瞬间凝滞!所有人都几乎同时蹲低身体,下意识地寻找最近的树干或隆起的地形作为掩体。侯小兵几乎是滑倒在李卫国身边的一棵巨大树根旁,身体蜷缩得像只受惊的刺猬,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微撞击声。
绝对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风。带着浓郁湿气、腐朽霉烂和朽木气息的林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无声无息地拂过,头顶高处的巨大枝叶传来一阵轻微的、缓慢的晃动和摩擦声,沙沙……沙沙……
李卫国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如同上紧的发条!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手脚冰凉僵硬!汗水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身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麻痒。他竭力放缓呼吸,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冷的胸骨,发出沉闷又巨大的声响,好像整个林子都能听见!
时间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拉长!
陈大山没有任何动作。他如同一块与森林融为一体的岩石,只有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缓慢、仔细地扫描着前方浓密的植被,以及两侧那巨大树荫下更深沉的阴影。
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枪声。
没有敌影。
没有异常。
只有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仿佛刚才的警告是错觉!
李卫国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开始产生一丝细微的麻痹和焦躁。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丝刺痛,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擦——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清脆、似乎就在李卫国脚前方不远处响起的声音!打破了濒临崩溃的死寂!
像是什么东西…被踩碎?
一只…干枯的树枝?
李卫国伸向眼睛的手瞬间僵在空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僵!他猛地瞪大眼睛看向自己脚前那片被巨大蕨类覆盖的黑暗湿滑地面!侯小兵就在他旁边,身体明显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但就在这声音响起的瞬间!
“右前!树丛!三点!伏倒!!”
陈大山狂怒的、撕裂夜枭般的咆哮陡然炸响!那声音里蕴含的惊怒和炸裂般的警告力量瞬间点燃了凝固的空气!他的身体没有向可能伏击的方向闪避,反而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近乎撞向身后树干的姿势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他手中的冲锋枪早己如同猎豹扑食般闪电般指向声音来源的斜上方向,右手食指瞬间预压在扳机护圈之上!
咻——!
噗!噗!噗!
就在陈大山发出咆哮、身体动作爆发的毫秒之间!数道尖利刺耳的锐鸣撕裂粘稠的空气!来自李卫国右前方的、那浓密到几乎不透光的锯齿蕨类植物和巨大阔叶植物丛深处!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如同撕破朽布般的撕裂声!
李卫国感觉脸颊侧上方猛地刮过一道滚烫、凌厉的气流!头发被狠狠扯断了几根!几乎是同时,他正前方几步外侯小兵紧紧依靠着的那棵大树巨大树干上,传来几声沉闷无比的“啪啪”闷响!一大片干燥开裂的树皮碎片混合着湿淋淋的木屑飞溅起来!一股辛辣苦涩的木质气味和一种难以描述的…金属灼烧的异样焦糊味猛地冲进鼻腔!
冷枪!真正的冷枪!子弹掠空的尖啸和入木的撞击!
巨大的恐惧如同万钧铁锤!带着冰冷的铁锈和死亡气息,狠狠砸在李卫国天灵盖上!将他刚才一瞬间产生的怀疑和那点焦躁彻底碾碎!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僵硬得像一块冻透的铁!
“哇啊——!!!” 旁边猛然爆发出侯小兵崩溃到极点的、被极度恐惧撕裂喉管的凄厉尖叫!那声音像被掐断脖子的鸡,只叫出一半便死死扼住,变成一种窒息的、嗬嗬的抽气!他被迸溅的木屑喷了一脸,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震得向后翻滚了一下,瘫倒在湿滑的泥浆和腐叶里,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
“火力点!压制!火力压制!!”
陈大山狂怒的吼声在雨点般再次响起的尖利枪声中如同雷霆炸裂!他己经闪电般滚到了稍远的另一棵树后,身体死死贴着粗糙的树干边缘,冲锋枪枪管瞬间探出,灼热的火舌伴着震耳欲聋的爆响疯狂地泼洒向那片刚才射出死神的墨绿浓荫!
哒哒哒哒——!!!
枪口的火焰在昏暗的林间如同闪电般刺目!枪声如同平地惊雷,彻底撕碎了这片丛林的死寂!滚烫的弹壳叮叮当当砸落在湿泥和落叶上,冒着丝丝白烟!
“一班!右边!斜着打!火力覆盖!”
“轻机枪!左侧找角度!交叉压制!别让探头!”
“手榴弹!封锁路径!快!”
其他班长和陈大山的吼声、尖利的哨音、各种枪支狂暴的怒吼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将这方昏暗的空间填满!混乱!暴烈!死亡的气息如同点燃的火药桶,炸裂开来!枝叶在狂暴的弹雨攒射下断裂纷飞!树干被打得木屑西溅!滚烫的金属碎屑伴随着腥涩的泥土、潮湿的朽叶残骸横飞!硝烟、泥土和植物组织被撕裂的浓烈生腥味瞬间盖过了腐朽的霉气!
李卫国被这猝然爆发、近在咫尺的狂暴声浪狠狠砸懵了!侯小兵的尖叫、子弹尖利的呼啸声、子弹钻入树干泥土的噗噗闷响、机枪撕布般的爆鸣、战友疯狂还击的怒吼、指挥员撕裂的咆哮……所有声音混合成一股巨大的、毁灭性的风暴,将他脆弱的感官彻底淹没!
他看到右侧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个新兵(不是他们班的)似乎被刚才冷枪的威吓吓破了胆,没有听从指挥压制射击点,反而像鸵鸟一样把头死死埋在背包下面,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他旁边另一个战士红着眼在猛打单发,砰砰的枪声在机枪压制火力中像单调的鼓点。
陈大山己经打空了一个弹匣,动作迅猛得如同幻影,拔下空弹匣,一个新的满弹匣在泥地上一蹭(蹭掉泥屑),咔嚓一声精准卡入!枪口再次喷吐出致命火舌!他同时用肩膀死死顶住后面吓得失魂落魄、只知道用双手拼命抓住他武装带的另一个新兵,厉声咆哮:“怕个球!怕就死了!把你腰上的弹匣给我!快点!”
李卫国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护木,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身体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僵硬地贴在冰冷潮湿的树干上。刚才子弹擦过脸颊的灼热气流似乎还在皮肤上燃烧!侯小兵惊悚变形的脸、那个新兵蜷缩的姿态、眼前疯狂泼洒的死亡金属流、耳中炸裂的毁灭声响……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血液凝固!大脑里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啸,一浪高过一浪地撞击着他仅存的意识堤坝!
开枪!
对准那片绿色的死亡!
扣动扳机!
这个念头在恐惧的旋涡中如同幽灵般浮现,却又被那沉重的、如同冻僵般的僵硬感死死锁住!他能感觉到扳机冰冷的触感,但那根手指……无法弯曲!
突然!
就在他左前方更靠近混乱边缘的位置,一片被密集火力暂时压制的墨绿色藤蔓之下!
一点极其微弱的闪光!像黑暗中爬虫冰冷鳞片的反光!
不是枪口焰!是瞄准镜的反光?!或者是…刺刀尖?
李卫国的瞳孔骤然缩紧!浑身的汗毛倒竖!极度的危险感如同毒蛇般瞬间噬咬了他的脊髓!他能感觉那个位置!有个东西!正准备……探出来?!
“趴下!卫国!趴下——!!” 陈大山声嘶力竭的狂吼瞬间在他大脑中炸开!但班长的声音被一片更加狂暴的机枪扫射和一片新兵惊恐的叫声瞬间淹没!那声音仿佛隔着浓雾,变得模糊不清!班长的位置也在交火的混乱硝烟中看不清!
要动!必须要动!
但身体像被无数冰冷的藤蔓缠死!动弹不得!
就在这思维和身体严重脱节、时间仿佛凝固的刹那!
呯!
一声异常清晰、稳定、精准、带着致命压迫感的单点射击声,毫无征兆地从那片藤蔓下方传来!
比机枪的扫射更刺耳!更精准!更致命!
声音就在李卫国身体左前方不到十米的距离!
他眼角的余光甚至看到那片粗壮藤蔓随着枪声的震动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噗嗤!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类似于利刃狠狠刺入烂熟西瓜的声音!沉闷!粘腻!近在咫尺!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却又瞬间拔高的、充满了极致痛苦和不可置信的惨叫,就在李卫国侧后方猛地爆发出来!
不是侯小兵!是紧挨着李卫国身后的另一个新兵!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浓烈铁锈和血腥味的东西,如同瓢泼大雨般猛地喷溅在李卫国的脖颈侧后方!浸透了他后颈的皮肤和衣领!冰冷!刺骨!又带着令人作呕的温热!
李卫国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捏爆!冰冷!僵硬!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从头顶被抽干,注入冰冷刺痛的脚底!
他感觉一只沉重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手(侯小兵!),死死抓住了他的裤腿,力量大得几乎要撕裂布料!
“……他……他脑袋……” 侯小兵牙齿剧烈撞击的声音,混合着极端恐惧和呕吐欲望的破碎哭腔,含糊地、断断续续地钻进李卫国的耳朵,“……炸……炸没了……张……张永才……炸没了……红……红的白的……”
血!温热的血!粘稠地顺着李卫国的后颈流淌!张永才!那个刚出发时还紧张地向他借火柴点烟、笑起来有点局促的同班新兵的名字!
那个刚才还和他一样紧贴着树干、还在试图呼吸的人!那声压抑痛苦到极致的惨叫!那个如同西瓜被砸碎的可怕闷响!那喷溅在脖颈后方的、属于活生生的同类的新鲜血浆!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
被这近在咫尺、残酷到极致的一幕瞬间点燃!瞬间爆炸!
“啊——!!!”
一声被压抑到极致、带着灵魂撕裂般痛楚和极端恐惧的、如同野兽垂死般的低吼!猛地从李卫国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吼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是极度的恐惧、无法理解的震撼和瞬间被点燃的狂暴怒火的混合物!他感觉一股巨大的、撕裂理智的火焰轰然冲破头顶!将缠绕他的冰冷藤蔓瞬间烧成灰烬!
他不再僵硬!不再犹豫!不再恐惧那致命的伏击点!
身体凭借最原始的生存本能和战友惨死眼前瞬间点燃的熊熊怒火驱动!他猛地从藏身的树干后向左前方那片射出冷枪的藤蔓方向翻滚而出!动作笨拙、迅猛、不顾一切!
同时!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指甲翻白、死死抠着步枪护木的手!猛地拉动枪栓!
枪膛里那颗冰冷的、橙黄色涂层的金属长钉被猛地推上膛!机械结构冰冷精准的咬合声清脆刺耳!
手指!那根死死压在冰冷扳机上的、如同化石般僵硬的食指,在一瞬间被那股从脊椎深处炸开的狂暴力量赋予了生命!
以滚倒、滑跪在冰冷湿滑泥地里的极其狼狈和凶险的姿态,步枪枪管斜斜扬起,指向那片刚才射出死神的、浓密摇晃的藤蔓!他视线模糊,巨大的心跳声擂鼓般轰鸣!他甚至没有标准瞄准!只是凭着翻滚中身体朝向的余光和对死亡气息本能的锁定!
指尖!猛地向内扣动!
砰!
一声巨大的、震耳欲聋的、饱含着他所有被压缩到极致的恐惧和刚刚爆发的怒火的枪声!在纷乱喧嚣的战场噪音中,极其清晰地响起!灼热的弹壳带着青烟从他眼前飞出!
滚烫的枪托后坐力毫无保留地狠狠撞在他因为滑跪而失去支撑的、裸露在外的肩窝锁骨上!一股尖锐到灵魂深处的剧痛!几乎让他眼前发黑脱手!但他凭着刚刚喷发的暴戾和绝境中的本能,死死抓住了枪!
硝烟!刺鼻的硝烟瞬间弥漫!
那一声步枪的爆响之后……
“砰——!”
又是一个异常清晰、稳定、精准,带着致命压迫感的点射声响起!近在咫尺!来自他翻滚之后身体右前方更近一点、被另一片巨大芭蕉叶阴影覆盖的方位!子弹带着尖啸,狠狠擦着他刚才滑跪的右肩臂外的空档位置扎入了他身后的泥沼!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
还没等他再次感知到那位置!
“噗!噗噗!” 另一个位置!来自稍远处的灌木深处!短促的三连发!子弹擦着他头顶几寸的树叶飞过!
有第二把!甚至第三把枪!
李卫国的心脏疯狂下沉!从怒火顶点瞬间坠入冰窖!他开火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三发冷枪,明显是压制和针对他!
完了!他脑中只闪过这个念头!他甚至能感觉到右上方那片芭蕉叶阴影之下,一个冰冷锐利的东西……正无声地对准他的头颅!
他想躲!想翻滚!但刚才那一枪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左肩几乎失去知觉!身体姿势根本来不及调整!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致命时刻!
哒哒哒哒——!!!
一道狂暴到足以撕裂耳膜的咆哮扫射声!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从他左后方、陈大山所在的位置猛烈地泼洒过来!
无数滚烫的弹头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如同愤怒的钢鞭狠狠抽打在他身体前上方那片巨大的芭蕉叶上!
哧啦!噗!噗噗噗噗!!
芭蕉阔大的叶片瞬间被打成筛子!无数碎片如蝶般疯狂飞溅!遮蔽其后方的深重阴影被打得千疮百孔!发出木头、泥土和未知物碎裂的声音!那几片巨大的叶片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揉碎、撕烂!连同后面潜藏的阴影,一同被打穿!打烂!
一股极其短促、压抑的闷哼声!似乎从被打烂的芭蕉叶后面传来!紧接着是重物坠落的沉闷声响!
“卫国!快滚回来!回树后!” 陈大山狂怒的吼声如同惊雷,在灼热弹雨和枪炮声的掩护下清晰地撞进李卫国的耳膜!
李卫国甚至来不及思考!那股爆发后短暂的虚脱和死亡的冰冷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配合着剧痛僵硬的左半边身体,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在泥泞滑溜的腐叶地里拼命向后挣扎!不顾一切地、狼狈地扑向身后那棵粗大的、刚刚为他遮挡了部分死亡气息的树干!
他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树干上!震得他眼前发黑!他像搁浅在滩涂上的鱼,拼命张大嘴喘气。冰冷的腐叶粘液混合着同伴温热的血浆贴着他的脖颈皮肤滑落,带来刺骨的冰凉滑腻。剧烈的撞击痛楚和肩头被枪托撞出的剧痛交叠袭来,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瘫靠在树根旁湿滑泥泞的地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胃里空空如也,连酸水都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痉挛的恶心感在剧烈心跳的挤压下翻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硝烟、血腥和植物组织破碎后的腥甜气息,冲撞着紧绷欲裂的神经。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左肩钻心的疼痛。
“猴子!手榴弹!朝刚才我打那片扔过去!”陈大山在密集的压制火力空隙中狂吼。
侯小兵几乎哭出来:“我…我不会……”
“拉开!扔出去!丢你妈的!”
李卫国几乎是本能的,看到侯小兵手忙脚乱、双手剧烈颤抖着去扯那枚冰冷的67式木柄手榴弹保险盖的样子!陈大山的枪口在压制另一个点,根本来不及!侯小兵拉开盖子的动作笨拙而颤抖。
“拉开拉环!用力扔——!”李卫国的声音破了音,嘶哑地咆哮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喊出声,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躲得更远!
侯小兵像是被这声嘶吼赋予了最后的勇气,双眼紧闭,手臂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刚才那片被打烂的芭蕉叶阴影狠狠甩出!那枚手榴弹歪歪扭扭地、带着侯小兵绝望的力气飞了出去!并没有飞到刚才火力点的中心位置,而是偏得离谱,砸在了一簇茂密的藤蔓和蕨类植物交缠的边缘地带!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远比步枪更震撼!火焰、泥块、碎石、破碎的植物枝叶如同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在昏暗的林间猛地爆开!冲击波狠狠撞击着树干和地面!强烈的闪光刺得人眼目发花!巨大的声浪和震动波狠狠撞击在李卫国倚靠的树干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后背如同被重锤猛击!
爆炸的烟尘尚未散去!那几处冷枪位置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反击压制住了片刻!枪声短暂地稀疏了一下!
“走!撤!交替掩护!” 陈大山猛地抓住这短暂的空档狂吼!他一手揪住刚才被他挡在身后吓傻的新兵衣领,一手持枪警戒,朝着队伍靠后方、更浓密阴影的安全位置猛地一推!“快!二班断后!一排向左撤!往预定路线!”
这声命令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混乱的队伍开始拼命向陈大山指的方向涌动!不再是战斗队列,而是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慌乱的、跌跌撞撞地向后拖拽!枪声零落地响着,更多是为了制造混乱和威慑。
李卫国被身后逃命的人流推搡着撞开!他挣扎着从滑腻的泥浆和腐叶中爬起来,左肩的剧痛让他差点再次跪倒!步枪沉重得像一块巨石!他咬紧牙关,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拖着它。混乱中,视线越过狼狈后撤的人影和横飞的流弹,扫过那片刚才爆发出死亡冷枪的战场……
视线模糊间,似乎瞥见那个被班长狂暴扫射打烂的芭蕉叶阴影处……露出来一抹……被泥浆和破碎植物染脏的……军绿色帆布鞋的鞋尖……还有一只沾满污泥和暗红色粘稠物的脚踝……一动不动地垂在炸翻的烂泥坑边缘……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麻木感,瞬间盖过了身体所有的疼痛和恐惧,从脚底一首爬升至头顶。
他转过头,不再去看。在更多人流粗暴的推挤下,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冰冷的淤泥和腐叶,跟着班长那再次模糊晃动的、沾着斑驳污泥的绿色背影……汇入了混乱逃亡的墨绿色潮流……冲进了……更加深邃、更加不可知的黑暗丛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