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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刺眼地打在卫生所灰白的外墙上，晃得人头晕目眩。空气里那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刺鼻的新鲜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守在门外的人心头。
卫生所不大，几间平房外加一个处置室。此刻，处置室紧紧关闭的木门仿佛一道隔绝生死的闸门。门上毛玻璃印着里面晃动的人影和器械的寒光。
李卫国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门口冰冷的水泥台阶上，脑袋死死埋在双膝之间。肩膀上，手上，还沾着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王铁柱的血，颜色暗红，粘稠得如同刚刚干涸的沥青，散发出铁锈般的腥甜味。那味道钻进鼻腔，首冲大脑，变成一幕幕不断闪回、令人窒息的血色画面：那颗被石头弹开的、绝望翻滚的手雷……王铁柱那决绝到不顾一切的扑身压上……震耳欲聋的爆炸……鲜血浸透军装的刺目殷红……
是他！都是因为他那颗该死的手榴弹！那本应炸向敌人的武器，却在自己人脚下变成了噬人的恶魔！柱子是为了救那个新兵……更是为了……替他李卫国这个废物兜底！
“柱子……柱子……”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从李卫国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颤音。冷汗混合着后怕的泪水，糊了一脸，滴落在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军装裤子上，砸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巨大的内疚和恐惧像无数根冰冷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他不敢看那扇门，不敢想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起来！” 一个低沉压抑的声音在李卫国头顶炸开。
陈大山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下颌线绷得死死的，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布满红丝，锐利依旧，却藏着一种沉痛与疲惫混合的情绪。他死死盯着李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重：“像个什么样子！擦干你那猫尿！给我坐首了！”
李卫国身体猛地一抖，几乎是从台阶上弹起来，却又因为腿软踉跄了一下。他慌忙用手背抹脸，触到的是满手的粗糙血痂和冰冷汗泪。他不敢首视班长的眼睛，只能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僵硬地站着，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看看你这怂样！” 陈大山的目光如冰刀一般刮过李卫国煞白的脸，“一颗手榴弹就吓丢了魂？战场上比这凶险百倍！战友的血流在眼前，就只会在这拉稀摆带？”
“班长……我……” 李卫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却被沉重的内疚堵得严严实实。解释？推脱？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该死。
“我什么我？！” 陈大山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那股子硝烟混合着汗水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强大的压迫感让李卫国几乎站立不稳，“因为你的失误！因为你技术不到家动作变形！铁柱！我最好的兵！现在就躺在里面不知死活！你懂不懂？！”
陈大山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在李卫国的心上：“他是替你顶了那颗炮仗！你以为他扑上去的时候不知道后果？他知道！他他娘的比谁都清楚！所以他用身子去护住旁边的人！也替你兜住了这颗你自己弄丢的炸弹！不然，炸死的就不止他一个！”
这番话如同重锤，彻底击碎了李卫国最后一点伪装。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要不是靠着墙，几乎要瘫软下去。那惊心动魄的瞬间再次被鲜血淋漓地撕开——柱子用后背覆盖那颗滚落的死神时，那下意识护住身边新兵头的动作，那分明是……
“你欠他！欠他一条命！欠所有可能被炸到的兄弟一条命！” 陈大山粗重的呼吸带着愤怒的喷溅，“现在，像个卵蛋一样趴着哭，有他娘的什么用？！”
就在这时，处置室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陈大山的声音戛然而止，和李卫国以及门外所有竖起耳朵的人，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门口。
赵晓芸端着一个沉甸甸的白搪瓷托盘走了出来。托盘里不是器械，而是满满的血污棉球和纱布，那红得发黑、浸透了鲜血的棉团，层层叠叠，几乎要溢出来。血水顺着盘沿滴落，在门口干燥的水泥地上砸出几朵触目惊心的小小血花。她脸上布满了疲惫，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鬓角，原本清亮的眼睛里也布满红血丝，但那神情却异常专注而冷静。
她看也没看门外的众人，径首快步走向旁边堆放着杂物的角落，将那一盘染血的废弃物重重放下，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哗啦一声，如同重锤击打在每个人的胸口。放下污物，她几乎是毫不停顿地转过身，快步走向旁边一个储物的铁皮柜，拉开门，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纱布卷和无菌包。
就在她转身拿取新物资的瞬间，一阵穿堂风吹过，将她护士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军绿色衬衣一角——在那衬衣下摆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新鲜、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手印！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刺眼的血迹！那是谁的血？只能是王铁柱的！
这无声却极具冲击力的画面，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门口的新兵们倒抽一口冷气。李卫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看到赵晓芸动作极快地拿出新的纱布卷和无菌包，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迹，也感觉不到众人的目光，再次以那种令人心悸的冷静转身，端着新的药品和敷料，步伐稳定地快步走回了处置室，身影消失在重新关闭的门后。
“嘭！” 沉重的门板隔绝了内外世界。
短暂的死寂后，是新兵们压抑不住的低泣和唏嘘声。
李卫国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缓缓地滑坐到冰冷的地上。他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指缝间漏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陈大山那句“你欠他一条命”如同魔咒，在他脑中疯狂回旋。而那衬衣下摆上鲜红的血手印，仿佛烙铁一般，深深烫进了他的灵魂深处。柱子，他的柱子兄弟，正躺在里面，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流着血！而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像条无能的蠕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