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夜,是被放大镜聚焦的囚笼。
隔壁田家的啜泣、摔打、男人压低的咆哮和拉扯的闷响,隔着那层薄薄的、糊满旧报纸的石膏板墙,像一出皮影戏鼓点敲在耳膜上。胖大姐吴姐家炒菜的油烟味、楼下孩子歇斯底里的哭闹、不知哪家在拿板凳腿“咚咚”有节奏地敲着地板……所有声音都被这简陋的建筑结构扭曲、放大,灌进耳朵里,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躁。
我和阿香——冯三槐和他沉默的“芸娘”——在这不足十平米、充斥着樟脑球和生锈铁床气味的囚室里相对无言。
阿香靠在掉漆的柜子旁,身影几乎融进墙壁的灰暗里。先前刻意展露的温顺早己不见,只剩下一种冰雕般的警觉。她在听。不仅仅是隔壁的动静,更是筒子楼这副巨大胸腔里每一次压抑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恶毒。
“……我弟弟……你把他们弄哪儿去了?!你说啊!弄哪儿去了!!……货……货重要还是我一家老小的命重要……”田家女人的哭嚎断断续续,夹杂着“货”这个沙哑破音的字眼,像锈钉子一样扎在空气里。
“闭嘴!嚎丧!再嚎老子把你……”田茂才的怒骂戛然而止,接着是更为沉重、像是人体撞在木板上的闷响,以及女人被捂住了嘴的绝望呜咽。
阿香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昏暗中那双眼异常清晰地看向我,下巴朝着隔壁的方向极其细微地点了一下。
信息:弟弟失踪。涉及“货”。关系撕裂。
就在这时,我们那扇破旧木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笃、笃笃,节奏刻意放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立刻换了副面孔,堆起惯有的局促憨厚,赶紧开门。
门口是胖大姐吴姐,手里端着一个掉瓷严重的铝盆,里面热腾腾地堆着小山似的发面烙饼,旁边扣着一个大瓷碗,盖不住里面浓郁的鱼汤鲜香。
“哎哟!老冯!芸娘!”吴姐脸上满是热情,眼神却像探针一样飞快地扫过屋里,尤其是阿香的方向,“见你们灯亮着,估摸着你们这刚挪窝,也开不了火。我家做了点儿,不嫌弃就凑合垫吧垫吧?”她故意提高了一点嗓门,声音越过门框,清晰地送了出去,像是某种宣告。
我连忙推辞感谢,目光顺着她那碗鱼汤飘过去——奶白浓稠,飘着几根嫩绿的葱花、香菜,几块炖得骨肉酥烂的黄河鲤鱼段,底下是吸足了汤汁、浸透了鱼鲜味的厚切死面饼块。
“哎呦!这……这咋好意思!太麻烦吴姐了!”我搓着手,脸上写满感激和不好意思,“这汤……真鲜亮!黄河大鲤鱼?”
吴姐得意地一扬眉,端着盆挤进来,目光己经溜过屋子角角落落,最后落在阿香脸上,笑容深了几分:“可不是嘛!今儿刚有熟客送了两尾,那个肥哟!芸娘看着就单薄,这汤补人!快,尝尝姐的手艺!”她不由分说就把大瓷碗塞到我手里,又扯下阿香膝上那本被她翻得卷边的《流通指南》,把烙饼推过去。
浓稠得化不开的鱼汤香气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
阿香抬起头,脸上又挂起了那层温顺而略显迷茫的伪装。她小声道了谢,顺从地拿起一张饼,却没有立刻吃。目光在奶白的鱼汤和厚实的饼块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抬起,越过汤碗升腾的热气,看向吴姐,带着一丝仿佛不知该如何下手的、恰到好处的懵懂和依赖:
“姐……这饼……泡汤里?”她声音软糯,如同新媳妇第一次下厨时的无措。
吴姐哈哈大笑,显得更热络了:“傻妹子!对喽!掰碎了泡进去,吸足了鱼汤,那才叫一个美!”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看向那碗汤,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混杂着得意和更深层意味的光,“这可是咱河南的老滋味儿!黄河鲤……鲜得掉眉毛!”
信息:鱼汤。黄河鲤鱼。老滋味。
“黄河鲤……在物资科……算不算‘特殊供应品’?”阿香低着头,小口咬了一块饼,声音不大,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带着新妇对城里规矩的好奇,“在乡下……稀罕着呢。”
吴姐脸上的笑容有极细微的一滞,胖手无意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这个嘛……”她打着哈哈,声音低了一些,“咱在调拨口上,守着河呢……总有些路子嘛……就是图个稀罕,尝尝鲜……”她含糊地带过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对面那栋明显新一些、挂着“家属院”牌子的楼房方向瞟了一下。那里隐约有灯光,远不是普通办事员能住进去的地方。
“哦……”阿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小口吃饼,专注地研究着饼块在浓汤里软化下沉的姿态。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
隔壁田家的动静不知何时暂时消停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深夜,筒子楼像个疲惫的老人,终于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各种嘈杂沉入短暂的底部。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毫无睡意。体内的蚀骨香之毒虽除,但神经的敏感度却像是被淬炼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压低的争执声,穿透墙壁的薄弱处,再次渗了进来。是田茂才和他妻子。女人还在抽噎,声音嘶哑绝望,更多的是恐惧:
“……货……货走哪条道……风声……王……王家在开封……老根扎着……你沾不得……沾不得啊……” 最后几个字带着哭腔,被田茂才粗暴地打断。
“开封又咋?!管好你的嘴!再胡咧咧……真让你找不着娘家人!”田茂才的威胁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棉花堆里,效果微乎其微,反而透出一种虚张声势的色厉内荏。
“……西关……砖厂……老地方……你别走水路了……太扎眼……火车皮……”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像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本能地哀求,“让他们……放过我弟……行不行……”
“……哼!”田茂才一声冷哼,随后是哗啦一声撕纸、揉皱的声音,接着又“嚓啦”一声,是划火柴的声音。一股焦糊的纸味混着淡淡的煤油味儿隔墙飘了过来。他在烧什么?揉皱的纸?还是记着什么的纸条?
几乎在火柴划亮的同一时间!
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门缝下一闪而逝的微弱光影晃动——有人刚从外面经过?在隔壁门口停顿过?
阿香也几乎在瞬间绷紧了身体!她像一只黑暗中锁定目标的夜枭,无声地滑下冰冷的铁床,赤着脚,幽灵般贴到我们的门板上。她侧着头,右耳几乎完全压在门上,整个人屏息凝神,所有的感官都化作了接收天线的触角,捕捉着门板外走廊里残留的、极微弱的空气震颤。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谁家挂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响着。
她维持这个姿势足足一分钟。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昏暗中,她对我做了几个手势:
门外无异常停留。但燃烧味浓。目标在销毁证据。销毁方式:纸质、火柴引燃。
新信息源:妻子情绪崩溃点。突破口:弟弟失踪地点—西关砖厂(老地方)。路径:铁路货车皮?
关键地点:河南·开封。
开封!王家在开封的老巢!那个沉在历史泥沼深处、地下网络盘根错节的古城!
阿香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转向了房间唯一能通向外界的地方——那扇破旧的老式木窗。窗外是漆黑的死胡同、冰冷的高大院墙,墙根底下堆满各种杂物垃圾。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没有再看我,而是死死盯住了窗框内侧那道被常年风雨侵蚀、略显腐朽的木槽边缘。几丝尘土在那里堆积,其中有些细微的颗粒,颜色似乎与普通泥土不同,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暗红色?
阿香没有任何犹豫。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移到窗边,单膝跪地,身体俯得极低,几乎贴上了地面。她对着那片窗框腐朽的接缝和地面堆积的暗红色浮尘,极其轻微、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不是人自然呼吸的方式,更像是某种经过特殊训练的嗅探动作,利用口腔和鼻腔的细微共振,尝试捕捉空气中分子级的、常人几乎无法察觉的残留物信息。
她的身体骤然僵硬了万分之一秒!背脊的线条绷首,像一张拉满的弓。
片刻后,她抬起头。黑暗中,那双眼睛燃着冰封地狱般的寒芒,但深处却汹涌起一种狂烈的、近乎贪婪的亢奋!仿佛猎犬终于嗅到了地狱之门的轨迹!
她无声地对我动了动嘴唇,口型清晰如刻:
地下室——
古墓泥!
胡守仁身上也有!
西关砖厂挖出来的!
王家!
这三个口型信息,像三道惊雷炸在我脑子里!
那条被我们暂时丢弃在土地庙后乱草沟里的毒蛇——胡守仁!他那被血污和污泥浸透的长衫上,袖口沾染的、被毒针打出的泥塑碎块所散发的气味……那深埋在地下、经年累月沤出的腐烂土腥……胡守仁身上也沾染过这种气味!是砖厂挖出来的古墓泥?!
西关砖厂……王家……开封老巢……用火车皮走私古墓泥或里面的东西?胡守仁在土地庙前说的“王主任”就是王怀礼!他口中的“东西”,莫非指的就是……
阿香的手己经无声地搭上了木窗粗糙的插销。冰冷的铁锈硌着她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她的眼神没有任何退缩或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这污秽狭窄的窗户,这堆积如山的黑暗垃圾,都将成为她通向目标的路径。只要那下面藏着通往“老地方”的通道,哪怕再深、再脏、再凶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大风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带着北地特有的狂猛和料峭寒意,狠狠地撞击在筒子楼破旧的窗框上!木板发出“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呻吟。风沙如同粗糙的鞭子,抽打着外墙,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风中隐隐传来一声极苍凉、又极其穿透力的嘶喊,仿佛是从远处的铁路或者大河方向逆风飘来的: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是豫剧梆子的腔调!但那声音极模糊,被风撕得七零八落,无法分辨远近,更像是某种遥远地方残响的片段,被这狂猛的西北风裹挟着,送入这座监狱般的筒子楼。
风沙更紧了。
窗户在狂风中痛苦地呻吟。一片不知道哪里飞来的残破春联纸,“啪”地一声,被风死死地摁在了我们冰冷的窗玻璃上。
红色的纸,褪色的字,在昏暗中像凝固的血污。
窗外彻底被狂乱的风沙遮蔽。天地混沌一片,仿佛整个河南的黄沙都卷了起来,要把这小小的宿舍楼、这个压抑的物资科、乃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彻底糊上、填平。
风声里,隐约像是裹挟着低沉的、遥远浪涛拍岸的声音。
是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