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在窗外堆叠。山势像一块浸透浓墨后没有抻开的湿棉布,深深浅浅地洇开。雨不大,沾湿了窗户上半部分,雨痕蜿蜒着往下爬,把山影揉得更碎。山腰那圈新铺的水泥路,被雨洗得惨白发亮,像一条僵死的长蛇,绕着墨绿色的山体盘旋向上,一首钻进山顶那片白蒙蒙的雾气里。
“天气不太好。”前排副驾的秘书小杜回过头,声音压得又轻又平,像抹过黄油。他说话时,副驾的窗玻璃正映着他一丝不苟的鬓角和新裁过、硬挺挺的少校领章。
我没应声。目光扫过窗外一闪而过的地名:苜蓿园。几畦灰绿的水田,孤零零的几栋泥胚草房。泥水顺着田埂往下流。水田尽头,隐约能看到几根高大的钢铁架子,支撑着巨大的天线铁网,像一个半露在黄泥里的钢铁巨兽骨架,沉默地指向阴沉的天空。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只发出一种沉闷的、粘滞的沙沙声,仿佛地上泼了一层厚厚的糖浆。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干燥得让人喉咙发紧,夹杂着新配车那股真皮混合着化学香精的怪味儿。
雨刷规律地摆动,发出单调的“呱嗒——呱嗒——”声,像钟摆敲打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过了中山门,路豁然开阔。两排悬铃木被秋雨浸透,叶子黄得有些败落,湿漉漉地挂在枝头。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高耸厚实的灰色院墙,顶上拉着生锈的铁丝网。间隔几十米就有一扇紧闭的铁门,门口竖着沙包堆起的掩体,旁边戳着穿黄油布雨衣、荷枪实弹的哨兵。哨兵的脸缩在湿淋淋的钢盔帽檐阴影下,木然地看向路面。雨水顺着他们的枪管滴落。
“钟山卫戍司令部”、“城防公署工程队”……一块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在湿淋淋的围墙上一闪而过。肃杀之气,沉甸甸地渗进车窗缝里。
开车的勤务兵小王挺着腰板,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盯着前路,下巴绷得死紧。他是新从中央训练团拔下来的小兵,肩膀上的杠星都没捂热乎,油亮的脑门儿在车顶灯下反着光。
车驶上了一条更宽、路面石头子都大一号的大路。前面视野被一片巨大、沉郁的灰黄色墙体塞满。墙体顶端覆盖着颜色更深的琉璃瓦。雨水冲刷着墙根青苔斑驳的石基。正中一扇高得令人脖颈发酸的大铜门紧闭着,两旁是持枪肃立的、制服颜色更深的卫兵。门的巨大阴影铺下来,让整条街都显得格外矮小、灰暗。
“到了。这就是……”小杜的声音更低了。
车还没停稳,大铜门一侧的一扇小侧门“哐当”一声开了。三个穿深蓝色中山装、皮鞋擦得锃亮的男人踩着门洞石板地上的积水,撑着黑伞快步出来。为首的是个干瘦中年人,脸颊凹陷,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钩。他疾步绕过车头,一把拉开我这侧的车门。冰冷潮湿的空气夹着细细的雨丝猛扑进来。
“特派员辛苦了!”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如金铁交击,带着江淮官话特有的硬冷调子,“南京气候恶劣,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他身后的两人,一个面皮白净,一个粗壮精悍,无声地垂手立在他身后。雨点在他们的黑伞边缘跳跃。
我的脚踏上湿漉漉的石板地。没有泥泞。石头冰冷坚硬。深灰色的将官呢马裤裤线笔首如刀削。黄铜扣腰带冰冷地贴着腰腹肌,不松不紧。笔挺的制服呢大衣的领章是两颗金星。肩掌沉重。雨水打在大衣硬挺的领子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我没去看那个干瘦男人伸出的手。视线越过他和他身后撑伞肃立的下属。目光首首地投向门洞深处——那里光线昏暗,水磨石地面泛着油亮冷硬的光泽。空气里混合了雨水的潮气、旧木的腐朽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消毒水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属于庞大权力机器的冰冷气味。
雨丝斜飘过门洞的阴影,几滴落在干燥的领章上。
身后另一侧的车门也轻轻打开。一只穿着同样深灰色崭新羊皮高跟鞋的脚,轻轻落在门洞边缘干净的石板地上。鞋尖精致小巧。动作轻盈无声。
那只脚踩下位置很精准。刚好落在一块微微有些水渍反光、铺得很平的青石板上。石板的纹理被雨水冲刷得清晰无比。
阿香。
她微微低垂着头,从车门里出来。一身几乎与青石板融为一体的深青瓷色丝绒改良旗袍,立领收腰,领口处别着一枚素净小巧的、雕成两扇古朴门扉形状的白玉胸针。雨丝在她撑开的那把同样质感的深青色油纸伞外无声滑落,伞面的油光在门洞昏暗光线下幽幽一闪。
她没看我,也没看门口迎候的三个男人。纤细的脖颈微微侧着,视线投向门洞更深处那片被雨水稀释的光晕深处。长发挽成低髻,只斜插着一支素银镶淡绿翡翠的发簪,簪头的翡翠水滴形,色泽清透,在雨伞投下的阴影里闪着一点极幽微的寒光。
干瘦男人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片刻,极其自然地收回,垂在腿侧。脸上毫无波澜。他身后那个白面皮男人的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在阿香身上极快地剐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睑。那个粗壮的男人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如同石雕。
“有劳周主任了。”我的声音平稳,穿过雨帘。
被称作周主任的干瘦男人微微颔首,让开一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动作流畅,没有半分迟滞:“请!公署在文卷楼二层。”他的目光从我肩膀上方掠过,飞快地扫过整条街道另一侧的景象。
我举步向前。
深青色油纸伞下,那只穿着精致羊皮高跟鞋的脚同时轻盈抬起,落步无声。伞沿微不可察地转了一个小角度,挡住了一缕从外面斜射进来的、试图探进她脖颈雨伞阴影里的风雨。
她落后半步。旗袍下摆如同静水深流,稳稳拂过潮湿的青石板。裙裾的边缘,没有沾上一星半点的泥点。
石板反射着头顶大铜门洞深处渗出的黯淡天光,和她鞋尖踏过时留下的、幽微的、深青瓷色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