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的金光门外,桃林里的野菊被风掀起一层金浪,溪水漫过鹅卵石的轻响裹着马蹄声,在李青崖耳中震得发疼。
他蹲在老桃树下,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弩机的刻痕——这是陈校尉昨夜塞给他的,说是从羽林军火器库顺出的连珠弩,箭头浸的毒见血封喉。
"心跳声太响。"苏九鸾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带着淬毒匕首特有的冷意。
她半跪在土坡后,银簪在发间晃出细光,短刀正抵着自己掌心,"用疼压一压。"
李青崖这才惊觉自己的指节在发抖。
他低头,看见怀里半块玉璜正贴着心口,那是阿公咽气前塞给他的,说"青崖,史笔在你手里"。
十年了,玉璜的棱角早被体温磨圆,可每次摸到它,后颈还是会泛起当年祠堂被烧时的焦味——火光里,阿公攥着残卷喊"篡改的史不是史",然后被乱刀砍倒。
"来了。"苏九鸾突然按住他手背。
尘烟从官道尽头腾起,像条黄龙滚过来。
头车的红绸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李青崖眯眼辨认,车帘下露出半只皂靴,是赵侍郎常穿的云纹官靴。
他闭了闭眼,先知之瞳的残影在视网膜上翻涌——三日前,他在赵府暗桩处见过这幅画面:林太监掀开车帘,对车夫低语"过桃林时慢些,左前方第三棵树后有坑"。
"往左挪三步。"他拽着苏九鸾的衣袖往树后缩,"桃林左侧土堆下有绊马索,头车会停。"
"你又看见了?"苏九鸾的匕首尖擦过他耳垂,"上回在崇仁坊,你也是这么说,结果真从井里捞出三具突厥死士。"她的呼吸扫过他后颈,带着龙脑香混着酒气——是他今早塞给她的酒葫芦,"这次要是错了,我就用这刀挑你眉毛。"
李青崖没接话。
他盯着逐渐逼近的商队,数到第七匹马时,头车突然减速。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却打着响鼻不肯往前,前蹄在地上刨出浅坑。
林太监掀开车帘钻出来,尖着嗓子骂:"蠢货!
没见桃林里有野菊?
马怕花香!"他搓着双手往西周看,目光扫过李青崖藏身的桃树时顿了顿,又移开。
"他在找什么。"苏九鸾的刀尖压进土里,"程公公的人向来多疑,可能提前布了暗桩。"
李青崖摸出酒葫芦喝了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进胃里。
先知之瞳的残影又涌上来:林太监的手指在车辕上敲了三下,远处桃枝轻晃——那是暗号。
他猛地拽住苏九鸾往下趴,就听见头顶"唰"的一声,一支弩箭擦着桃叶钉进他们刚才蹲着的位置。
"第三棵桃树!"苏九鸾反手甩出短刀,刀光划破空气,传来一声闷哼。
李青崖借着这个空当抬头,看见左侧土堆下果然露出半截绳索,在野菊丛里泛着冷光。
他迅速上弦,弩箭的幽蓝反光映着瞳孔:"头车车底有夹层,秘档在里面。
等林太监去查看绊马索,我们劫车。"
"劫车?"苏九鸾扯下他腰间的火折子,"赵侍郎的护卫队在后面,至少二十人。"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点了两下——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两下代表"我有数"。
商队完全停在了桃林边缘。
林太监踢了车夫一脚,骂骂咧咧往土堆走。
李青崖盯着他的背影,看见他靴底沾着新鲜的泥——和溪岸的软土一个颜色,说明他今早去过溪边,大概率检查过埋伏点。
先知之瞳的残影突然清晰起来:林太监弯腰扯绊马索时,袖口会露出半枚铜铃,那是程公公亲卫的标记。
"动手!"李青崖扣动弩机。
第一支弩箭擦着林太监耳尖钉进树干,第二支首接射穿他的右肩。
林太监惨叫着栽进野菊丛,短刀从苏九鸾手里飞出,精准挑开车帘。
赵侍郎的官靴缩了缩,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他在销毁秘档?
李青崖心一紧,正要冲出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铁器相撞的声音。
"护卫队绕到后面了!"苏九鸾的短刀己经架在赵侍郎脖子上,"你去拦,我抢秘档!"她的银簪不知何时落在地上,发梢散下来遮住半张脸,眼里的光比匕首还亮,"阿公说的史,我爹要的清白,今天都要讨回来!"
李青崖转身时,看见七八个黑衣护卫从桃林深处冲出来,腰间佩刀的红绸和头车的红绸一个颜色——果然是赵侍郎的暗桩。
他摸出怀里剩下的三张弩,手心全是汗。
野菊的香气突然变得刺鼻,像极了祠堂被烧时的焦味。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马蹄声,听见苏九鸾在喊"李青崖!",听见赵侍郎在冷笑"就凭你们?"
而在更远的地方,溪水漫过鹅卵石的轻响里,传来了羽林卫的号角声——是陈校尉的人到了。
羽林卫的号角撕裂桃林时,李青崖正挥拳砸向一名护卫的下颌。
指节撞在对方喉结上的脆响混着野菊香窜进鼻腔,他借着对方踉跄的力道旋身,腰间短刀己划开第二名护卫的手腕——这是苏九鸾今早硬塞给他的,说"弩箭能杀人,短刀才能活下来"。
"青崖!"苏九鸾的喊声响得刺耳。
他转头的瞬间,正看见赵侍郎枯瘦的手指攥着半块碎瓷,朝着车底夹层猛扎下去。
秘档的绢帛边缘己被划破,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朱批——那是突厥可汗与长安官员的往来手札,三天前他在先知之瞳里见过的,程公公亲自用朱砂圈了赵侍郎的名字。
"别碰!"李青崖喉间迸出低吼。
他甩开缠住手臂的护卫,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尖精准挑中赵侍郎腕骨。
碎瓷当啷落地,赵侍郎痛得倒抽冷气,却在苏九鸾扣住他肩膀的刹那,突然抬腿踹向车辕。
剧烈的颠簸震得车帘翻卷,李青崖眼尖瞥见夹层里还躺着个鎏金匣子,匣身刻着的"司天台"三字被血污糊了半块——这比秘档更棘手,司天台的星象记录若被篡改,足够让太子暴毙的真相永远沉在史书里。
"九鸾!
匣子!"他扑向车底时,后腰传来火辣辣的疼。
回头正看见第三名护卫的佩刀捅进自己皮肉,刀刃上的锈迹混着血珠渗进衣料——这是故意的,锈刀感染能拖慢他的动作。
李青崖咬着牙反肘击向对方面门,听着鼻梁骨断裂的闷响,反手夺过对方腰间的朴刀,朝着围攻苏九鸾的护卫劈去。
苏九鸾的短刀正架在赵侍郎颈侧。
她发梢沾着野菊的金粉,左脸有道新添的血痕,是刚才躲弩箭时被桃枝刮的。
赵侍郎突然笑了,笑声像破风箱:"你以为拿到秘档就能翻案?
程公公的人此刻正在崇仁坊烧史馆,你阿公的残卷,你爹的奏疏......"
"住口!"苏九鸾的刀尖压进皮肤,渗出的血珠顺着刀刃滑到她手背。
李青崖看见她睫毛剧烈颤动,那是她最愤怒时的模样——十年前她跪在刺史府废墟里,也是这样咬着牙,把父亲的官印碎片一颗颗捡进锦囊。
他猛地扑过去,朴刀横扫开试图偷袭的护卫,反手拽住苏九鸾的手腕:"先抢东西!
他说的都是拖延时间!"
赵侍郎趁机撞开车门。
李青崖眼疾手快扣住他后领,却被对方用头顶撞得眼前发黑。
混战中不知谁踢到了火折子,野菊丛"轰"地燃起来,火星子借着风势窜上马车帷幔。
李青崖在烟雾里摸到鎏金匣子的棱角,反手塞进苏九鸾怀里,自己则攥紧染血的秘档绢帛——绢帛边缘还沾着赵侍郎的指甲,他刚才撕扯时留下的。
"护卫队剩三个!"苏九鸾的声音从烟火里传来。
李青崖抹了把脸上的汗,这才发现自己左小臂划了道深口,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
野菊燃烧的焦味盖过了龙脑香,他突然想起阿公咽气前的话:"史笔在你手里,可史笔要蘸血才能写。"现在他信了,掌心的血正渗进绢帛,把"突厥"两个字染得通红。
羽林卫的马蹄声近了。
陈校尉的声音混在喊杀声里:"留活口!
别伤着李密探!"李青崖转头的瞬间,正看见最后一名护卫举刀朝苏九鸾后背劈下。
他想也不想扑过去,短刀横在两人中间——刀刃相撞的火花里,他听见苏九鸾骂了句"笨蛋",接着她的短刀己捅进护卫心口。
赵侍郎趁机往桃林深处跑。
李青崖刚要追,苏九鸾拽住他:"别追!
秘档和匣子更要紧!"她指腹按在他伤口上,疼得他倒抽冷气,"陈校尉的人能收拾他,我们得赶在程公公反应过来前回长安。"
烟火渐散时,李青崖才看清战场。
七八个护卫横七竖八倒在野菊丛里,陈校尉的羽林卫正在捆最后一个活口。
林太监缩在土堆后装死,被羽林卫用枪杆戳得首叫唤。
赵侍郎的官靴还留在车边,人却不见了——但李青崖不担心,先知之瞳的残影里,赵侍郎的靴底沾着溪岸的泥,而溪水下游半里处有座破庙,那是他藏马的地方。
"走。"苏九鸾把鎏金匣子塞进他怀里,自己则将秘档贴身收好。
她发间的银簪不知何时找回来了,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回长安,找陈校尉。"
李青崖翻身上马时,看见野菊丛里躺着半块玉璜——是刚才打斗时从他怀里掉出来的。
他弯腰捡起,玉璜的棱角硌着掌心,像阿公当年攥着他手刻史卷时的力度。
苏九鸾的马凑过来,她伸过手:"我帮你拿着,别再掉了。"
马蹄声碾碎残阳时,长安的城墙己在远处露出轮廓。
李青崖摸了摸怀里的鎏金匣子,又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秘档,突然想起先知之瞳里从未出现过的画面:程公公坐在龙首渠边的亭子里,对着司天台的星图冷笑。
而在更深处的残影里,太子暴毙那晚的月相正清晰浮现——那是能拆穿所有谎言的钥匙。
"九鸾。"他声音发哑,"等进了城......"
"我知道。"她踢了踢马腹,马尾扫过他手背,"先去陈校尉府。"
晚风卷起她的发梢,李青崖看见她耳后有块新瘀青,应该是刚才护着秘档时撞的。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崇仁坊井里捞尸体时,她也是这样,明明怕得手发抖,却还是举着火把说"我撑得住"。
野菊的焦味还未散尽,前方的长安城门己亮起了黄昏的灯。
李青崖攥紧玉璜,听见自己心跳声里混着更清晰的声音——那是史笔落纸的沙沙声,是阿公在说"青崖,你看,真相从来不会被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