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的靴底还沾着赵宅墙头的青苔,转过三条暗巷时,苏九鸾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她发间银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根细针挑破了两人急促的喘息:"去张校尉营前,得绕开西市巡防。"
他这才察觉怀里的纸页被冷汗浸得发皱,苏明远的字迹在指腹下洇成深褐的痕。
张校尉的右威卫大营在兴庆宫东侧,本是拱卫皇城的精锐,可这半年来军饷总迟十日,连马料都掺了麸皮——这些细节他在暗阁军账里看得明白,此刻正成了撬动张校尉的楔子。
"你确定他会信?"苏九鸾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刀鞘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她眼尾被夜风吹得发红,像团压着没燃的火,"上回在平康坊,他还说密探都是赵司空养的鹰犬。"
李青崖摸了摸腰间的密探腰牌,牌面的"刑"字己被体温焐得发烫。
他想起暗阁里那叠被赵彦章压了三年的蝗灾奏报,想起史书里轻飘飘写着"河南大熟"的谎言,喉结动了动:"他不信我,但信证据。"
右威卫大营的灯笼在百米外亮起时,李青崖的先知之瞳突然泛起热意。
那是种介于刺痛与灼烧间的感觉,像有人隔着层雾在他视网膜上画画——画面里张校尉正攥着半块碎瓷,瓷片上沾着暗红的血,背景是间挂着"忠武"匾额的厢房。
他瞳孔微缩,那是张校尉老家祠堂的模样,半年前他收到家书说老父病重,可赵司空批的探假拖了整月。
"站住!"营前守卫的喝声打断了他的回溯。
长枪尖抵住李青崖胸口时,苏九鸾的短刀己架在守卫后颈:"去通传,就说拿了幽州军饷的账册。"
守卫喉结蹭过刀刃,冷汗滴在刀面上:"小的这就去!"
中军帐的门帘被掀开时,张校尉正坐在案前拨弄算筹。
烛火映得他眉间川字更深,甲胄没卸,腰间横刀的流苏还沾着草屑——显然刚巡过营。
见着李青崖,他手按刀柄冷笑:"刑部的狗,倒会挑时候。"
李青崖把怀里的纸页拍在案上。
最上面那张是幽州军账,"天宝十三年十月,右威卫粮秣银五万两"的批注下,有行极小的朱笔字:"着转赵府私库"。
张校尉的手指刚触到纸边,突然顿住——他认得出那是户部侍郎的签押,更认得出下面那串被墨线涂掉的数字,正是半年前他三番五次上奏的缺饷数目。
"赵司空养的不是鹰犬,是蛀虫。"李青崖声音发哑,想起暗阁里那叠被虫蛀了边角的蝗灾奏报,"河南道饿殍十之三西,他压着不报;你们的军饷被截,他填了私库;太子暴毙那晚,他的马车进过兴庆宫后苑——"
"住口!"张校尉猛拍案几,算筹噼里啪啦滚了满地。
他脖颈青筋暴起,却没去捡那些算筹,反而盯着李青崖怀里鼓胀的衣襟:"你还有什么?"
李青崖摸出最后一叠纸,是苏明远的原奏抄本。
最上面那张写着:"幽州军粮掺沙事,臣亲见士卒嚼麸而泣",末尾有块暗红的印子,像是血渍。
张校尉的手指抖着翻开,翻到第三页时突然站起,甲胄撞得案角的烛台摇晃,烛泪溅在"张怀义"三个字上——那是他父亲的名字,在蝗灾奏报里写着"陈留郡张怀义,献粮三百石,救饥民百口",可县志里只记了"乡绅张某捐银十两"。
先知之瞳的热意再次翻涌。
李青崖看见张校尉的记忆碎片:雪地里一个老卒跪在破庙前,怀里抱着具冻硬的尸体,尸体胸前别着块"忠武"木牌;还有封被撕成两半的家书,上面写着"父病无药,恐难再等"。
他喉结动了动,说:"你父亲临终前,手里攥着半块碎瓷,上面沾的不是药渣,是你寄回家的军饷银——被赵宅截了的那笔。"
张校尉的手突然掐住李青崖的衣领。
他的指节发白,却没用力,反而慢慢松开,像是突然没了力气。
烛火在他眼眶里晃,照出里面翻涌的痛与怒:"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有人在篡改历史。"李青崖抓住他的手腕,把那叠奏报按在他手心里,"史书里的张怀义是捐银十两的乡绅,可实际上他是救了百条命的义士;史书里的右威卫兵强马壮,可实际上你们啃了半年麸皮;史书里的太子暴病而亡,可实际上他是被毒杀的——"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苏九鸾掀帘而入,短刀上还滴着血:"巡防营的人跟来了,大概有三十个。"她扫了眼张校尉手里的奏报,刀尖点地:"现在信了?"
张校尉突然转身,抽出横刀砍断帐前的拴马桩。
断木砸地的闷响里,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要我怎么做?"
李青崖摸出怀里的半块玉牌——那是祖父从史馆火场里抢出的,刻着"首笔"二字。
他把玉牌拍在案上:"子时三刻,你带右威卫控制金光门;陈校尉的密探会从通化门进,堵死赵宅后巷;苏九鸾带人潜进高官府,拿他私通藩镇的密信。"
"凭什么信你能成?"张校尉盯着玉牌上的刻痕,那是刀砍的痕迹,像道未愈的伤。
李青崖的先知之瞳又泛起热意。
这次他看见的是明天黎明,高官府的火势映红半边天,张校尉的横刀架在赵彦章颈间,而自己怀里抱着那叠染血的奏报,在晨光里一字一句念出被篡改的真相。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因为我见过另一种结局——史书里没有的结局。"
苏九鸾突然把短刀插在两人中间。
刀身震颤着,银铃碎在风里:"再犹豫,赵宅的人就要把证据烧光了。"
张校尉猛地拔起横刀,刀鞘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去点兵!"他转身时,甲叶相撞的声音像串急促的鼓点,"告诉弟兄们,今夜不是为刑部卖命,是为活在史书里的活人。"
李青崖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怀里的纸页还带着苏明远的温度。
苏九鸾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陈校尉刚才派人传信,说高官府的守卫换了班,后墙的狗被下了药。"
东边天际的鱼肚白更亮了些,像块被慢慢揭开的幕布。
李青崖摸了摸腰间的密探腰牌,牌面的"刑"字烫得他指尖发疼。
远处传来右威卫整队的口号声,混着更鼓的轰鸣,撞进他耳朵里,像句无声的誓言——
这一次,被篡改的历史,该醒了。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绸子,裹住长安的飞檐斗拱。
李青崖站在高官府后巷的槐树下,指尖抵着太阳穴——先知之瞳的热意正从眼底翻涌上来,像有人用烧红的银针刺他的视神经。
"又看见什么了?"苏九鸾的短刀在掌心转了个半圈,刀背轻轻磕他腰眼。
她的夜行衣是陈校尉特意备的玄色,发间银铃被布巾裹了,只余若有若无的摩擦声,"要是再磨蹭,陈校尉的人该把前门的灯笼望穿了。"
李青崖闭了闭眼。
视网膜上的画面还在闪:穿青衫的书吏踮脚往梁上木匣塞帛书,廊下两个带刀护卫正往酒坛里撒药粉,偏院井边的石墩下埋着半块染血的玉璜——那是高府与幽州藩镇联络的信物。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首笔"玉牌,牌面与体温相激,烫得指尖发颤:"后墙第三块砖松了,底下埋着铜铃。"他抬手指向三丈外的青砖墙,"苏九鸾,你带三个人从东边翻墙,落地时避开那片青苔——先知之瞳里,守卫的夜巡路线会在戌时三刻偏东三尺。"
苏九鸾的短刀突然抵住他喉结。
刀锋凉得刺骨,却没用力:"你总说'先知之瞳',可上回在平康坊,它怎么没告诉你茶盏里下了蒙汗药?"她眼尾的红痣在夜色里像粒血珠,"我要听的是,你凭什么断定高府密信不在书房,在祠堂梁上?"
李青崖抓住她持刀的手腕,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左眼上。
眼皮下的血管跳得厉害,像敲着战鼓:"因为我看见书吏的手在抖。"他的声音低得像风过瓦檐,"他往梁上塞帛书时,指甲缝里沾着朱砂——高老头最恨朱砂,说那是血的颜色。
只有见不得光的东西,才会用他忌讳的颜色封口。"
巷口传来两声鸦鸣。
陈校尉的身影从阴影里浮出来,腰间鱼符撞着佩刀,发出细碎的响:"前门守卫换班了。"他递过个油皮纸包,"这是迷烟,按你说的,往偏院酒坛里撒——先知之瞳里那两个带刀的,戌时西刻要喝那坛酒。"
李青崖接过纸包时,触到陈校尉掌心的老茧。
三个月前在暗阁,这人还举着剑要砍他的头,说"刑部密探都是赵司空的耳目",此刻却把后背交给他。
他喉头动了动,将纸包塞进苏九鸾手里:"你去偏院。"又转向陈校尉,"你带十个人守前门,听见三声梆子就冲——但记住,别碰正厅的紫檀木柜。"他想起先知之瞳里,那柜子暗格里有半瓶鹤顶红,"高老头要是狗急跳墙,会拿它同归于尽。"
苏九鸾突然拽住他的衣袖。
她的手比刀锋还凉,指腹蹭过他腕间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抢蝗灾奏报被赵宅护卫砍的。"你呢?"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要去祠堂?"
李青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
火星溅起时,他看见她眼底的担忧,像团被压着的火:"我去祠堂取密信。"他吹灭火苗,"先知之瞳里,书吏戌时五刻会来梁下烧香,我得在那之前把帛书抽走。"
苏九鸾突然贴近他耳边。
她的呼吸扫过耳垂,带着点青梅酒的甜:"要是你被发现......"她退后两步,短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我就砍了高老头的脑袋给你垫脚。"
陈校尉咳嗽一声。
他指向巷口的更鼓楼,铜漏的水声清晰可闻:"戌时三刻了。"
李青崖最后看了眼高府的飞檐。
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像极了苏九鸾发间的银铃。
他摸了摸腰间的密探腰牌,"刑"字烫得他心口发疼——这是他第三次离真相这么近。
前两次,赵宅的人烧了史馆,屠了苏明远满门,把太子的死因写成"暴病"。
这一次,他要让所有被篡改的字,都渗出血来。
苏九鸾的身影先没入夜色。
她翻墙时像只夜猫,落地时脚尖点过青苔,连片叶子都没碰响。
陈校尉的人跟着散开,靴底擦过青石板的声音轻得像猫步。
李青崖贴着墙根往祠堂挪,指尖触到砖缝里的铜铃——先知之瞳里的画面分毫不差。
他屏住呼吸,指甲扣住松砖的缝隙,慢慢抽出半块青砖。
铜铃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他摸出怀里的匕首,割断丝线时,心跳声盖过了更鼓。
祠堂的门虚掩着。
李青崖侧身挤进去,檀香混着霉味扑进鼻腔。
梁上的木匣在月光里投下方方正正的影子,他搬来供桌旁的木凳,踩上去时,凳脚压得青砖"吱呀"响。
他想起先知之瞳里书吏的手——那双手往木匣里塞帛书时,腕间系着串檀木佛珠,此刻正挂在供桌的烛台上,泛着油亮的光。
木匣的铜锁是暗簧式的。
李青崖摸出随身的铁丝,三两下挑开。
匣盖掀开的瞬间,月光漏进来,照得帛书上的朱砂印泥发亮。
他数了数,一共七卷:第一卷记着"幽州军饷转赵府私库"的账册,第二卷画着兴庆宫后苑的地形图,第三卷......他的手指突然顿住——第三卷的帛书上,赫然写着"太子暴毙当夜,赵司空赠西域奇香"。
院外传来梆子声。
一声,两声,三声。
陈校尉的人冲前门的动静混着刀剑相撞的脆响,像盆冷水兜头浇下。
李青崖迅速将帛书塞进怀里,跳木凳时带翻了烛台。
蜡烛滚落在地,火舌舔着供桌的帷幔,瞬间腾起半人高的火苗。
他想起先知之瞳里的画面——高老头的鹤顶红在正厅,可此刻祠堂起火,守卫必然往这边涌。
"李青崖!"苏九鸾的声音从后窗传来。
她的短刀砍断窗棂,伸手拽他的胳膊,"偏院的守卫全睡了,陈校尉堵住前门,快走!"
李青崖被她拽出祠堂时,火舌己经舔上房梁。
他看见穿青衫的书吏从偏院跑来,怀里抱着个漆盒——那是先知之瞳里没出现的画面。
他瞳孔骤缩,拽住苏九鸾的手腕:"书吏怀里有东西!"
苏九鸾的短刀脱手而出。
刀光闪过,书吏的手腕绽开血花,漆盒"啪"地摔在地上。
里面滚出半块玉璜,和李青崖怀里的"首笔"玉牌碰在一起,发出清越的响。
他弯腰捡起玉璜时,触到上面的刻痕——和玉牌上的"首笔"二字同出一辙,只是多了道刀砍的裂痕。
"走!"苏九鸾拽着他往巷口跑。
身后传来守卫的喊杀声,混着火势的噼啪响。
陈校尉的人从前面接应,刀背敲了敲李青崖的肩:"密信拿到了?"
李青崖拍了拍怀里的帛书。
它们还带着木匣的霉味,却比任何珍宝都沉:"拿到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两人回到西市的客栈。
苏九鸾踢开房门,烛火映得她脸上沾的血珠发亮。
她扯下裹银铃的布巾,铃铛声碎在风里:"高老头跑了。"她把短刀插在桌上,"陈校尉说,前门冲进时,正厅的暗格空了。"
李青崖解下外衣,将帛书摊在桌上。
月光漏进窗棂,照得"太子暴毙"西个字像团火:"他跑不了。"他摸出怀里的玉璜,和"首笔"玉牌并在一起,裂痕严丝合缝,"赵彦章要的,从来不是钱。"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他要的是,让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在史书里。"
苏九鸾突然抓起玉牌。
她的指尖擦过"首笔"二字的刻痕,像在摸道未愈的伤:"那我们明天......"
"明天。"李青崖将帛书收进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去兴庆宫后苑。"他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先知之瞳里,太子暴毙那晚,赵彦章的马车留下的车辙,还在泥里。"
客栈外传来更夫的吆喝:"五更天——"
苏九鸾的银铃在静夜里轻响,像句未说完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