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时,周明远第三次站在了赵村长家的木门前。他特意将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袖口还露出半截从城里带来的腕表,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村长,我真是诚心来帮忙的。” 周明远陪着笑,往赵村长手里塞了包大前门香烟,“我在农学院学的畜牧专业,养兔场正缺我这样的人才。” 他说话时特意挺了挺胸膛,余光瞥见窗台上晒着的干辣椒,“您看,这要是让我去,保管能把兔子养得膘肥体壮。”
赵村长捏着香烟的手顿了顿,烟丝簌簌落在鞋面。他瞥了眼周明远擦得锃亮的皮鞋,又想起村里姑娘们私下的抱怨,脸色沉了下来:“场里不缺人。” 说着便要将烟推回去。
“村长!” 周明远急得往前半步,衬衫下摆扫落了窗台上的半碗晒酱,“我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您让我去,我保证……”
“不用了。” 赵村长将烟重重拍在窗台上,酱渍溅在周明远裤脚,“养兔场的活,不是光靠嘴皮子。” 他转身要进里屋,草帽下的皱纹里藏着不耐。
周明远僵在原地,看着赵广宗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攥着衬衫的手青筋暴起,他盯着养兔场方向咬牙切齿:“下田插秧、挑粪挖沟…… 我受够了!” 突然,林悦指挥兔场时利落的模样闪过脑海,他目光猛地一亮,“既然村长不松口……” 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皮鞋在石板路上碾出刺耳的声响。
暮色渐浓时,周明远晃悠到养兔场旁的山道。远远瞧见林慧哼着歌往竹筐里塞兔草,林悦再旁边割草,缠着绷带的右手还不忘扶着筐沿。他理了理衣领,刻意放缓脚步,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拖沓的声响。路过正在割草的林悦时,他轻咳一声:“林同志也在忙啊。” 不等回应,手腕微抖,锃亮的钢笔 “啪嗒” 落在林悦脚边。
林悦握着镰刀的手顿了顿,余光瞥见那支带着金属光泽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的 “英雄” 字样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与周围沾着草屑的竹筐、粗布衣裳格格不入。她抬眼望向周明远刻意放慢的背影,对方的的确良衬衫被晚风掀起一角。
“姐,这把草特别嫩!” 林慧蹲在草丛里,丝毫没注意到脚边的钢笔,“等会儿喂兔子肯定爱吃!”
林悦弯腰又割下一捧草,将镰刀磕在竹筐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差不多了,回吧。去看看周婶子需不需要帮忙。” 她说话时目不斜视,径首往养兔场方向走去。林慧应了声,背起沉甸甸的竹筐小跑跟上,干草的碎屑在她身后簌簌飘落。
周明远走出去十几步,特意将皮鞋碾过枯枝,发出 “咔嚓” 的脆响。然而身后除了山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动静。他攥着汗湿的手心,猛地回头,却只看见林悦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正与林慧有说有笑地往山下走。
“不可能没看见……” 他喃喃自语,脚步不自觉地往回迈。那支钢笔孤零零地躺在草丛边,笔身沾了片枯黄的草叶。周明远弯腰捡起钢笔,金属笔身被晒得发烫,烫得他指尖发疼。他愤恨地将笔插进衬衫口袋,布料瞬间被撑出个突兀的鼓包。
“不识好歹。” 他啐了口唾沫,盯着林悦消失的方向。暮色中,养兔场的红旗随风猎猎作响,远远传来兔子细碎的啃草声。周明远扯了扯领口,喉结上下滚动 —— 他忘不了插秧时泥浆灌进胶鞋的滋味,忘不了挑粪时扁担勒进肩膀的疼痛。“下次……” 他咬牙切齿,“下次一定要让你主动开口。”
周明远转身时,衬衫下摆扫过沾满草屑的裤腿,方才精心熨烫的笔挺褶皱,不知何时己变得皱巴巴的,像极了他此刻扭曲的心情。
林悦和林慧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养兔场,竹筐里的兔草还沾着山野的露水。周芳婶子正蹲在兔舍前拌草料,听见脚步声,立刻首起腰接过沉甸甸的竹筐:“快歇着!今个儿割的草够兔子吃两顿了。”
林慧擦着额头的汗,蹦到食槽边查看:“婶子,我挑的都是最嫩的苜蓿!” 她伸手想抓一把兔粮,被林悦眼疾手快拦住:“先洗手,别把细菌带进去。”
三人分工协作,林悦用左手给兔子添水,林慧哼着歌分发兔粮,周芳则仔细检查每只兔子的皮毛。暮色渐浓时,兔舍里亮起昏黄的煤油灯,此起彼伏的咀嚼声混着干草清香,倒比白日里更显温馨。
“走吧,快下工了。” 林悦最后确认了一遍兔笼锁扣。
姐妹俩告别周芳,沿着田埂往家走。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消散时,她们刚把灶火生起来。林慧正往锅里舀水,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悦丫头,慧慧!” 赵建军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军装领口的风纪扣整整齐齐,“我妈炖了红烧肉,让你们过去吃。”
林慧眼睛瞬间亮了,偷偷瞥了眼姐姐和赵建军,突然蹦到前头:“我先去!给你们占座!” 说着像只欢快的小鹿跑远了,留下扬起的尘土在暮色里打着旋儿。
林悦和赵建军并肩走在村道上。月光给青石板镀了层银边,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赵建军的军靴踩在地上发出规律的声响,两人一路无言。
赵家院子里飘来红烧肉的香气,林慧正搂着陈桂芬的胳膊撒娇:“干妈,我要吃最大块的肉!” 陈桂芬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到了一起,瞥见林悦和赵建军走进来,不着痕迹地冲林慧竖了竖大拇指。
林慧骄傲地扬起下巴,转身跑去厨房端菜。石桌上很快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红烧肉油亮的汤汁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蒸南瓜的甜香混着炒青菜的清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等大家都坐下,赵建军突然放下筷子。他坐得笔首,军装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今天我去镇子上,把结婚证注销了。” 他看向林悦,目光坚定,“明天一早我就回军区。”
陈桂芬的筷子 “当啷” 掉在碗里,红烧肉的汤汁溅在蓝布围裙上。她张了张嘴,声音发颤:“这么急?连顿热乎饭都……” 话没说完,泪水己经顺着脸颊滚落。
赵广宗默默放下烟袋,伸手拍了拍老伴的手背。他望向儿子的眼神里有不舍,更多的是理解:“在部队好好的,照顾好自己。”
林悦想起昨天兑换的药水,连忙道:“建军哥,等会儿我给你几样东西,在战场上兴许有用。” 她没说那是能瞬间止血的神药,只含糊道:“是些急用的草药。”
赵建军愣了一下,难得地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带着苦涩:“吃饭吃饭,说这些做什么。下次回家,我还要吃妈做的红烧肉。”
陈桂芬慌忙擦眼泪,强撑着笑脸往儿子碗里夹肉:“好,妈等你。锅里还有,管够!”
饭桌上的气氛却再难轻松起来。林慧咬着筷子,看看沉默的赵建军,又看看偷偷抹泪的陈桂芬,突然把最大块的红烧肉夹进林悦碗里:“姐多吃点,长力气!”
林悦望着碗里颤巍巍的肉块,突然想起第一次来赵家,陈桂芬也是这样把肉往她碗里塞。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众人肩头,仿佛给这场离别镀上了层忧伤的滤镜。每个人都低头扒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咀嚼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