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的道路幽深而寂静。
不同于白日的喧嚣与威严,夜晚的楚宫,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静谧。
两侧宫墙高耸,投下大片的阴影。
只有悬挂着的宫灯,散发出柔和而昏黄的光芒,将脚下的青石板路照亮一小片区域,又隐入更深的黑暗。
夜风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拂过芈静仪的面颊,吹动了她鬓角的几缕发丝。
她步履从容,姿态优雅,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确的丈量,不疾不徐。
只是,在那双如同寒潭般清澈的眼眸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思虑,如同水面下的暗流。
父王的修为,向来深不可测。
数月之前,自己曾因修行上的一点疑惑,私下向巫主求教。
闲谈之中,无意提及父王的境界。
当时,那位修为同样高深莫测的巫主只是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无奈的复杂神情。
他说,看不透。
当时她便在想,是看不透,还是不可说?
如今,父王他竟能够如此轻易地,隔着重重宫阙,感知到自己吩咐仆从的一句话…
“看来,他与夫子一般,皆入了圣境!”
芈静仪的心思如同电转,快速地分析着。
各种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交织、碰撞。
如果父王真的突破了,这对楚国,对即将开启的殷墟,都将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会打破往年来周郑鲁三国为主,其余诸国抱团各分其余的瓜分格局。
思索之间,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灯火通明之处,便是楚王宫的正殿。
那座象征着楚国最高权力的宏伟建筑,此刻殿门敞开着。
温暖的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却丝毫不能减弱其如同远古巨兽张开的巨口般,吞吐着无边威严与肃穆的气势。
芈静仪在殿门外的台阶下,停住了脚步。
她微微仰头,望着那高大的殿门,以及门内隐约可见的、坐在案几后的身影。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思绪缓缓压下,平复了一下心绪。
夜风带来的凉意,似乎也让她更加清醒。
然后,她抬起眼眸。
那一瞬间,她眼底所有的思虑、猜测、波动,尽数敛去。
目光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如同古井般深沉的沉静与从容。
她提起裙摆,迈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柔和,驱散了殿外的夜寒。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墨香,混杂着竹简特有的清气。
高踞上首的身影,虽未起身,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仿佛与整座大殿融为一体。
芈静仪敛裾,缓步上前,裙摆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未发出丝毫声响。
“女儿拜见父王。”
她的声音清冷,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没有多余的情绪。
案几后,楚王正持着一支青铜笔刀,似乎在批阅堆积如山的竹简。
听到声音,他手中刻划的动作微微一顿,刀锋停留在竹片之上。
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女儿。
他的目光温和,并未因被打断而有丝毫不悦,甚至带着几分寻常父亲般的慈爱。
“静仪来了。”
楚王放下笔刀,将其轻轻搁在砚台旁,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快,过来坐。”
他指了指身侧不远处的席位,那是一个铺着柔软锦垫的矮榻。
随即,他扬声吩咐侍立一旁的内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内。
“摆膳。”
内侍们应声而动,动作轻捷而无声,很快便将精致的膳食摆了上来。
温热的羹汤盛在古朴的铜鼎之中,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几样清淡的小菜置于小巧的漆盘之上,色泽诱人。
还有一壶温好的米酒,盛放在青铜爵中。
香气与热气袅袅升腾,为这肃穆的大殿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坐下,陪父王用些。”
楚王再次示意,语气平和。
芈静仪依言落座,姿态端凝。
她拿起席前摆放的象牙箸,动作优雅地夹起一小块蒸鱼,送入口中。
鱼肉鲜嫩,入口即化,调味也恰到好处。
殿内一时只有轻微的碗箸碰撞声,以及偶尔的咀嚼声。
楚王的神情十分自然,仿佛这只是一次心血来潮,想要与女儿共进晚膳的普通夜晚。
那份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让她心底那丝关于“圣境感知”的猜测,又有些动摇。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
父王召见自己,只是恰好,与自己提及他之事无关?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安静地用着膳,并未主动开口,更不曾动用神通探察。
一顿饭在安静而略显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内侍上前,悄无声息地撤下食案,又奉上茶汤。
楚王拿起一旁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起的茶叶,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语气依旧温和。
“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似乎就是今晚召见的全部内容,简单得有些出乎意料。
芈静仪起身,微微躬身,动作流畅自然。
“是,父王。”
她应声道,声音平静无波。
然而,她顿了顿,脚步却未立刻迈开,似乎在短暂地斟酌着什么。
最终,她还是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迎向楚王那看似温和,实则深邃难测的眼眸。
“父王,女儿有一事禀报。”
她的语气依旧恭敬,但内容显然并非请安问好那般简单。
楚王看着她,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不变,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前段时间,女儿奉命前往舒城与舒老太君祝寿,期间曾遇到一位年轻巫师。”
“此人手段颇为奇异,竟能解除吴王剑蛊。”
“当时,女儿见其身怀异术,且与吴国生出了仇怨,为显我大楚气度,亦为收拢人才,便允诺会庇护他周全。”
“事后,女儿亦曾以楚国公主的名义立下誓言,警示吴国方面,不得对其出手。”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要叙述了一遍,隐略了一些关于黄远来历的猜想,重点突出了自己的立场与承诺。
“但就在方才,女儿接到舒城传来的急信。”
“那位名为黄远的巫师,在其坐镇的黄集之中遭遇了刺杀。”
“据信中所言,出手之人训练有素,招式狠辣,极有可能是吴国怀恨在心,派遣出的刺客。”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仔细观察着父王的神色变化,想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
然而,楚王的神情依旧平静,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父王,”芈静仪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如今殷墟即将开启,各国目光汇聚于此,吴国此举,无异于公然挑衅我大楚威严。”
她没有首接询问该如何做,而是将问题的性质上升到了国家层面。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吴国的行为,不仅仅是针对一个受楚国庇护的巫师,更像是对楚国的一次试探。
楚王听完她的禀报,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并未消退,反而似乎更浓了一些。
他没有立刻给出任何指示,也没有表露出丝毫怒意,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哦?”
他轻轻发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带着一丝玩味。
“那依静仪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他竟将这个问题,又抛回给了芈静仪。
殿内光线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映照着楚王眼底深处那抹难以捉摸的光芒。
芈静仪对上父王那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心头微凛,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未去揣测父王的心意。
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与她平日沉静气质截然不同的锐利与坚定。
“大楚威严,不容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