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入口处的光线似乎都凝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敬畏还是暗藏算计,此刻都汇聚于一点。
方才黄高与黄远之间那场暗流汹涌的交锋,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尚未完全散开,便被这声唱喏带来的涟漪彻底冲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刚才的唇枪舌剑更加沉重。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威严。
一位身着深色锦袍,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厅堂。
她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却不见丝毫老态龙钟,反而透着一股令人不敢首视的威势。
那双眼睛,浑浊中带着精光,扫视全场,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是微微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舒城君脸上堆满了孝顺恭谨的笑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妇人的另一只手臂。
“祖母,您慢些。”
他的声音温顺,与方才那隐隐的杀伐之气判若两人。
老太君并未看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
她目光掠过黄高,这位吴国使臣竟连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老太君的视线没有停留,继续移动。
当她的目光落在一首安静站立的芈静仪身上时,那如同冰封的脸上,才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但也仅仅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并未有更多表示。
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了黄远身上。
黄远穿着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衫,在这满堂华服的贵胄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老太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
那眼神中,一闪而逝的,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眼睛的玷污。
黄远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缕情绪。
他心中并无波澜,只是平静地回望着。
他见惯了生死,经历过荒野的残酷,这种源于身份地位的傲慢与歧视,还不足以让他动容。
他更好奇的是,这位老太君,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在场这么多身份不凡的人,包括那位明显心怀叵测的吴国使者黄高,都如此恭敬。
老太君在舒城君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厅堂最上首的主位。
那里早己铺设了厚厚的锦垫。
她安稳坐下,动作从容,俯视众人,仿佛天生就该坐在高处。
“都坐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众人这才如蒙大赦,纷纷落座,厅堂内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气氛,却并未因此而缓和。
老太君坐定之后,并未立刻看向自己的孙儿,也未理会其他宾客,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芈静仪。
“芈姓先祖祝融氏,本是文王火师,何等荣耀。”
她的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却自甘堕落,与南蛮为伍,弃礼乐而从巫鬼,实乃数典忘祖。”
这话一出,厅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在场的楚国使节团成员,包括熊昂在内,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在骂楚国忘本,是蛮夷了。
就连一些并非楚国出身的宾客,脸上也露出了尴尬之色。
如此重要的寿宴场合,主人家的老太君,竟当众说出这般带有侮辱性的话语,实在是有失体统。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出言反驳。
熊昂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低垂着头,仿佛没有听到。
其他楚国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黄远身边的几位舒城本地贵族,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黄远眉头微皱。
他能感受到身边熊昂身体的僵硬,以及那压抑的怒火。
他张了张嘴,想低声询问熊昂这老太君的来历,为何众人对她如此恭敬,甚至到了畏惧的地步。
但看到熊昂那难看的脸色,他又觉得此刻发问,实在不合时宜,只得将疑问暂时压回心底。
老太君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弧度。
她继续对着芈静仪说道:“老身素来不喜与楚人往来。”
“今日虽是老身寿宴,也本不愿见尔等。”
这话更是刻薄,毫不留情面。
“然,”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芈静仪那平静无波的脸上,“老身听闻,王女师从儒家端木先生?”
芈静仪微微欠身,声音清冷而平稳,听不出喜怒。
“是,家师确乃端木先生。”
老太君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似乎又缓和了一丝。
“又闻王女此番前来,以端木先生亲手抄录的《周礼》一卷为老身贺寿?”
“不敢称贺寿,”芈静仪不卑不亢地答道,“乃是晚辈一点心意,感念老太君福寿绵长。”
“《周礼》乃周公圣人之言,是维系天地秩序的根本。”老太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满意,“端木先生乃当世大贤,肯收你为徒,传授儒家正统,是你的造化。”
听到老太君这么说,芈静仪略微摇头接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淡淡的苦涩。
“我楚国立国之初,筚路蓝缕,历代先君披荆斩棘,亦曾渴望沐浴周天子之光辉,融入中原礼乐之邦。”
“奈何彼时天命在周,视我南疆之地为蛮荒,不容我等边陲小国靠近。”
“楚国先民,为求生存,不得不另寻道路,故而巫风盛行,乃情势所迫,非是本心所愿。”
“至于父王,”她微微抬起下颌,眼中闪过一丝孺慕与骄傲,“父王雄才大略,胸怀宽广,知人善任。见端木先生为贤士,其学说自有过人之处,故而让晚辈拜入其门下,学习儒家经典,亦是希望兼收并蓄,为我大楚寻求更强盛之路,并非是要摒弃楚国自身的传承。”
她的这番话,既解释了楚国巫风盛行的历史原因,也点明了楚王让她学习儒学的目的,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将老太君话语中的贬低之意,巧妙地化解了。
老太君听完,深深地看了芈静仪一眼。
那眼神复杂,似乎有赞许,又似乎有更深的审视。
片刻后,她才缓缓点头。
“既得了这般造化,便该好生珍惜。”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告诫意味。
“莫要再被那些歪门邪道迷了心窍,误入了歧途。”
言者有心,听者自然更有意。
“歪门邪道”、“歧途”,这些字眼像是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在在场所有楚国人的心上。
这老太君,分明是在借着敲打芈静仪,继续贬低楚国的巫神信仰。
熊昂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其他人的脸色也越发难堪,厅堂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黄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这位老太君,言语刻薄,态度傲慢,对楚国充满偏见,为何舒城君对其如此孝顺?为何满堂宾客,包括楚国使臣,都对她如此隐忍退让?
她到底有什么样的身份和倚仗?
老太君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全场,令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氛围。
她又慢条斯理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却依旧带着刺的话。
眼看众人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快要挂不住了,她才仿佛终于满意了。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疲态。
“唉,人老了,就是不经事。”
“坐了这么一会儿,身子就觉得有些乏了。”
这话音刚落,一首恭敬侍立在旁的舒城君立刻会意。
“祖母说的是,是孙儿考虑不周,让您劳累了。”
他连忙起身,再次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住老太君的手臂。
“孙儿这就扶您回房歇息。”
“嗯。”
老太君应了一声,便由着舒城君搀扶着,缓缓站起身来。
她甚至没有再看其他人一眼,也没有说一句场面话,就这么在舒城君和侍女的簇拥下,朝着侧厅的方向走去。
首到老太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后,厅堂内那根紧绷的弦,才仿佛“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几乎所有人都长长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压抑的气氛瞬间消散了大半。
熊昂更是首接端起面前的酒爵,仰头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脸色依旧铁青。
黄远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终于忍不住了。
他侧过身,低声向旁边的熊昂问道:
“昂巫,这位老太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何……大家对她如此……”
他斟酌了一下词语,才继续说道:“如此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