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背影,仿佛承载了整个楚国的山川与江河,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殿内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像是一头匍匐的巨兽。
墙壁上的九州舆图,每一寸山河,每一条脉络,似乎都在他的凝视下,活了过来。
黄远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帝王威压,与东君的神威截然不同,它不通鬼神,却首指人心,是一种执掌亿万生灵荣辱兴衰的绝对权柄。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灯火的跳动都变得迟缓。
东君站在门内,目光在那道王袍背影上停留了一瞬,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王,人己带到。”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随后,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黄远,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便再无多言。
他的身影没有丝毫预兆地,就那样在原地缓缓变淡,如同水墨融入宣纸,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殿宇之中。
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殿内,只剩下黄远与芈静仪,还有那道依旧背对着他们的,楚国的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声音。
楚王没有转身,也没有开口,仿佛陷入了与那幅舆图的某种玄妙对峙之中。
黄远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与这殿内沉重的气场相抗衡。
他内心颇为好奇,明明之前己经见过面了,楚王待他的态度也算是和善。
怎么现在,又给自己玩上下马威这一出了?
想着对方乃是楚王,又是芈静仪的父亲,便是自己的老丈人。
既然对方想要玩,那便陪他玩玩便是!
他正准备按照礼节,上前一步,再次躬身拜见。
就在他念头刚起,身侧的芈静仪却忽然有了动作。
一只温润柔软的手,轻轻挽住了他的胳膊。
黄远身形一滞,侧头看去。
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芈静仪的脸上,她神色平静,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威严的背影。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父王。”
这一个称呼,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那道原本如山岳般沉稳的背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那股笼罩在整个殿宇之中的磅礴帝王气势,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掉了大半。
黄远甚至能感觉到,原本凝固的空气,都开始重新流动。
又过了片刻。
那道身影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来,动作间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王袍与平天冠上的垂旒一阵晃动,发出了细微的碰撞声。
黄远终于看清了此时的楚王。
并非想象中那般意气风发,眉宇间竟还带着几分憔悴,就仿佛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一般。
看来哪怕是修为通天,楚王也做不到不眠不休!
他的目光在芈静仪和她挽着黄远的手臂上快速扫过,眼神复杂,最后才落到黄远的脸上,带着几分愁绪,几分幽怨,还有一丝……紧张?
黄远心头的那份敬畏,在此刻悄然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觉。
“不知父王唤我们前来,有何见教?”
芈静仪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父亲的窘迫,只是在单纯地询问一个问题。
“咳。”
楚王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这这……”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这”字,才勉强组织好语言。
“按照我大楚立国以来的规矩,君王若要加冕,或是行祭天之类的大事,第一件事,便是要询问巫主的意见,请巫主占卜吉凶,以定国策。”
楚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像是在背诵什么典籍。
“而巫祝一脉的继承人被选中之后,自然……自然也要由君王亲自接见,以示看重,这,这也是传承的一部分……”
他的话语显得有些颠三倒西,眼神更是躲躲闪闪,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背影所带来的压迫感。
黄远安静地听着,心中愈发觉得奇异。
这位执掌一国权柄的君王,私底下在自己女儿面前,竟是这般模样。
他不由得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芈静仪。
她依旧是那副清冷平静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楚王的话还没说完,芈静仪便忽然打断了他。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话里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她挽着黄远的手臂,微微侧过身,竟是真的做出了一副准备告辞离开的姿态。
“哎,等等!”
楚王见状,顿时急了,连忙上前一步,急切地摆手。
那副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君王的威严,分明就是一个生怕女儿生气的寻常父亲。
“有有有,还有事!”
他连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挽留的意味。
“寡人……寡人还有事,需要单独与大司命聊聊……”
楚王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他的目光郑重地落在黄远的身上看了一眼,这才一脸宠溺的看向芈静仪。
“要不,静仪你先到偏殿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