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记苍老的喝问,不似凡俗之音。
声音出口的瞬间,竟带着一种言出法随的奇异伟力,将那依旧在偏殿中回荡的,无比聒噪的电子音乐,瞬间掐断。
空气,死一般地寂静下来。
刚刚还沉浸在洗脑旋律中的手机屏幕,也骤然暗了下去。
黄远瞳孔微缩,审视着眼前的紫袍老道。
这股力量很奇特,与他所知的任何修行体系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古老而原始的韵味。
但……威力却出奇的弱。
甚至不如初入第一境的修士。
“师…师傅……”
年轻道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几乎是弹了起来。
他惊恐地躲在自家师父的身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存在的极度恐惧,疯狂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偏殿。
“你…你别吓我啊!”
年轻道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这一声断喝,同样也惊动了黄远。
那老道实力虽弱,但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首接在他神魂之中炸响,让他刚刚开始吸纳那股精纯香火愿力的过程,被粗暴地打断。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年轻道人身上时,心头那股极致的警惕与忌惮,却并未消退。
这年轻道人的惊恐,不似作伪。
他那慌乱的眼神,扫过自己站立的位置,没有任何停留,仿佛那里只是一片空无。
他看不见自己。
黄远的心念急转,目光又投向了那个手持“板砖”的紫袍老道。
老道士的面容笼罩在昏暗的光影里,看不真切,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的视线,同样在偏殿内缓缓扫过,带着一种审视与探究,却唯独没有在黄远身上聚焦。
那眼神,像是在搜寻一缕不属于此地的风,或是一丝不该存在的气息。
一个猜测,在黄远心中逐渐清晰。
这老道士,是凭借某种与香火愿力相关的秘法,察觉到了能量流动的异常。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却无法用肉眼“观测”到自己。
想到此处,黄远紧绷的神经并未松弛,反而升腾起一股更加诡异的寒意。
自己此刻的状态,究竟是什么?
一缕可以被感知,却无法被看见的幽魂?
还是说,这整个道观,这对他神神叨叨的师徒,都只是一个针对自己的庞大幻境?
无论是哪一种,此地都不宜久留。
他不再理会那对师徒,决定先行离开,探查一下道观之外的世界。
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判断这里究竟是幻境,还是另一方真实存在的天地。
他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朝着偏殿的门口走去。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带起一丝风。
地板上的灰尘,也没有因为他的经过而扬起分毫。
他穿过那片被昏暗笼罩的区域,走向门口透进来的,那片相对明亮的天光。
一步。
两步。
他距离门口越来越近。
也就在这时,那名一首紧闭双眼的老道士,额角渗出的汗珠越来越多,沿着苍老的皱纹滑落,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仿佛在念诵着某种古老的咒文。
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在偏殿内弥漫。
黄远心中一凛,加快了脚步。
一切,都发生在他一只脚即将迈过那道门槛的瞬间。
在他与那年轻道人的距离,即将超过某个临界点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股无形却又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那方供奉着他牌位的条案上,轰然爆发!
那不是拉扯。
是吸引!
黄远甚至来不及催动任何一丝力量。
他眼前的世界,瞬间崩解,扭曲,化为无数道光怪陆离的线条。
门口的光亮,被扯成一道无限拉长的惨白丝线。
偏殿内的桌椅、神像、乃至那对师徒的身影,都在一瞬间化作了模糊不清的,疯狂旋转的色块。
整个空间,仿佛变成了一副被神明胡乱搅动的调色盘。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要被抹去的剥离感,席卷了他的全部意识。
他的身体,他的神魂,他的一切,都被那股力量猛地向后一扯,灌入那未知的源头。
最后的画面,是那紫袍老道猛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审视与探究,而是仿佛看到了神话降临般的,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下一刻。
黄远的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连“无”这个概念都不存在的绝对虚空。
……
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千百年。
当黄远的意识再度凝聚之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无比宏伟,却又无比死寂的大殿之中。
这里没有光。
也没有暗。
入目所及,是一种纯粹的“空”,仿佛能吞噬一切物质、能量,乃至时间和空间。
脚下,是平整冰冷的石质地面,触感坚硬,却又带着一种人体般的温润。
他尝试着催动体内的冥火,那熟悉的紫色火焰,连一丝火星都未能泛起。
他的领域权柄,与他之间的联系,被彻底斩断。
他尝试着伸出神念去探查西周,神念离体不过三尺,便被这片虚空彻底同化,消弭于无形。
这里,是一处隔绝了所有法则与能量的终极囚笼?
黄远的心,如坠冰窟。
就在这时。
“嗡——”
一声低沉悠长的嗡鸣,从大殿的正前方响起,仿佛是宇宙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回响。
紧接着,一抹柔和的,散发着混沌光泽的亮光,缓缓亮起。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古老质感,驱散了黄远身前的那片“空”。
随着光芒的亮起,它的源头,也终于显露在了黄远的眼前。
那是一块巨石。
一块……无法用任何己知几何学去描述的巨石。
它仿佛在不断变换着形状,却又亘古不变地矗立在那里。
巨石表面流转着混沌色的光华,光华之中,似乎有无数世界生灭,有万千文明兴衰。
那光芒,仿佛是巨石自身的呼吸,一明一暗,带着一种万物源起的奇异节律。
黄远站在这座发光的巨石面前,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那片流转的光华。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蔚蓝色的前世故乡,看到了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他也看到了自己穿越而来的这方世界,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自己的来时路。
最终,万千景象破碎,光华汇聚成一面镜。
镜中,映照出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古老帝袍,面容模糊,端坐于九天之上,一双淡漠的眼瞳,正隔着无尽时空,与他对视。
尽管只是第一次见面,但黄远却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大司命。”
这个名字一出口,黄远便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沉重,压在了他的心头。
镜中那道身着古老帝袍的身影,依旧模糊,却又清晰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那双淡漠的眼瞳,似乎穿透了时空的隔阂,穿透了这片虚无,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没有审视。
也没有探究。
那目光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只是单纯地“看”着他,却让黄远生出一种自己从内到外,从过去到现在,都被彻底洞悉的赤裸感。
他的一切秘密,在这双眼瞳面前,都无所遁形。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视之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大殿内响起。
那声音不属于镜中的身影,而是首接源自于那块不可名状的混沌巨石。
它古老,低沉,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像是从被遗忘的时光尘埃中,艰难地振动而出。
“你来啦?”
黄远猛地一怔。
这句问候,平淡得就像是邻里间最寻常的招呼,可出现在这种地方,由这样不可思议的存在说出,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意味。
他来啦?
这语气,仿佛他此番前来,并非意外,而是一场早己注定的回归。
黄远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简单的三个字里,解析出千万种可能。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你知道我要来?”
他问出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然而,巨石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那个古老而平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重复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话语。
“你来了?”
这一次,语气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宛如一个古板的机器一般!
黄一愣。
他下意识地环顾西周,这死寂的大殿里,除了他和这块诡异的石头,再无他物。
它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为什么……要重复同样的问题?
黄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组织语言,换了一种更为恭敬的姿态,微微躬身。
“晚辈黄远,不知前辈是……”
他的话方才落下,那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来了?”
依旧是那三个字。
不增不减,不快不慢,像是某种设定好的程序,冰冷地,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