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内的火盆噼啪作响,火光跳跃,映照着吴王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其余将领早己噤若寒蝉,如同惊弓之鸟,鱼贯而出。
他们的脚步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沉重,首至彻底消失在帐外冰冷的夜色里。
唯有陈将军,依旧如同一座沉默的石雕,伏跪于地,身形纹丝不动。
吴王端坐于帅案之后,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他目光幽幽,深不见底,落在陈将军那微微颤抖的脊背上,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玩味。
“陈卿。”
吴王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在空旷的营帐内回荡。
“他们都走了,你为何还留在此处?”
“莫非,真不怕寡人一怒之下,取了你的项上人头,让你魂归九泉?”
陈将军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依旧没有抬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帐内的沉寂。
“末将,不敢。”
“但末将,亦有话要说。”
吴王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至极的弧度,似笑非笑。
“哦?”
陈将军这才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透着一股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
“今日我军伏击楚军事败,确因楚军提前布有援兵,此乃末将侦查不力,始料未及。”
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然,楚人素来骄横自大,目中无人,此番侥幸得胜,必然更加轻敌,疏于防备。”
吴王眼中的戏谑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陈将军看穿。
“继续。”
吴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
“此战,楚人得胜,军心振奋,必将大肆庆功,届时营中戒备必然松懈,此乃天赐良机。”
陈将军的语气愈发笃定,眼神灼灼,仿佛己经亲眼看到了楚军营中欢饮达旦、防备空虚的景象。
“末将斗胆再谏大王,可趁此夜色深沉,挑选精锐,奇袭楚营!”
“此乃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策,或可一举挽回今日之败局,重振我军声威!”
帐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短暂沉寂。
夜袭。
这两个字如同两团鬼火,在吴王的心头盘旋、跳动。
他今日刚刚经历了一场伏击失败,麾下将士损失惨重,此刻再提行此冒险之举,似乎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可以说是疯狂。
然而,陈将军话语中的逻辑,那份对楚人习性的精准判断,却又如同一根尖刺,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
楚人得胜后的骄狂,确实是可趁之机。
吴王缓缓站起身,负手踱步至帐前,目光锐利如鹰,穿透厚重的帐帘,望向那片被墨染的漆黑夜空。
夜风呼啸,带着远方隐约传来的篝火气息,以及若有若无的欢呼。
那是楚军营地的方向,此刻想必正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夜袭……”
吴王低声自语,像是在对夜空发问,又像是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他猛地转过身,重新看向伏跪在地的陈将军,眼神复杂难明,既有疑虑,又有隐隐的期盼。
“陈卿,你今日虽未得胜,却也未算是一败涂地,故而寡人留你性命,己是法外开恩。”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如同出鞘的利剑,寒光闪烁。
“此刻,你又提夜袭,可有十足把握?”
陈将军并未回避吴王那如实质般的目光,眼神坦荡,毫无畏惧。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此乃出奇制胜之道,胜机不在于我军此刻尚存多少战力,而在于敌军是否因大胜而疏于防备,心生懈怠。”
“故末将不敢妄言必胜。”
因为白天那突如其来的援兵,他深刻意识到楚军之中亦有善于用兵之人,绝非等闲之辈,故而言语之间谨慎了许多,不敢再有丝毫轻慢。
吴王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捉摸。
他本想一口回绝这个近乎赌博的大胆提议。
但陈将军的坦诚,以及那份对楚人习性的精准判断,让他心中那股被压抑的不甘与对胜利的极度渴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再次熊熊燃起。
今日舍弃面皮设下伏兵依旧不胜,对他而言,是刻骨铭心的奇耻大辱!
若能借此机会扳回一城,不仅能洗刷耻辱,挽回颜面,更能狠狠震慑楚军,让他们知道吴国的厉害!
吴王缓缓坐回帅案,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充满了侵略性。
“也罢。”
他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如同金石相击。
“寡人,且再信你一次!”
陈将军闻言,身体猛地一震,黯淡的眼中瞬间闪过慑人的光芒。
“此战……”
吴王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气与威严。
“便由寡人亲自压阵!”
败了一次,若是再失败,他这吴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此处他要亲手压阵,若是出了意外,便亲自出手,保证此战万无一失!
陈将军心中一凛,随即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声音铿锵。
“末将,领命!”
……
与此同时,楚军大营之中,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际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肉香气,与将士们粗犷豪放的胜利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狂野的乐章。
一场盛大无比的庆功宴,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将士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大口撕扯着烤得焦黄流油的肉块,大碗痛饮着醇厚的美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战胜强敌的无上兴奋。
今日的大战,虽然过程惊险万分,数度命悬一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辉煌的,足以载入史册。
他们不仅成功挫败了吴军精心策划的阴险伏击,更是在此番大战之中斩首两万。
虽然己方战损亦不在少数,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尤其是在斗阵之时,更是堂堂正正的击败了吴人。
主帐之中,气氛同样热烈到了顶点。
楚国众将围坐在铺着锦垫的案几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意气风发。
芈静仪端坐于主位之上,清丽的脸庞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时举杯与身边的将领们交谈几句。
她巧妙地将中伏受损的过错轻轻揭过,转而大肆褒奖将士们奋勇杀敌、斩获吴军首级的功绩,此举为她赢得了更多军心,也让帐内气氛更加融洽。
黄远坐在芈静仪的下首,面前摆放着丰盛的酒菜,但他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端起酒碗,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帐内欢庆的众人。
胜利的喜悦如同醇酒,感染着营帐内的每一个人,让他们暂时忘却了战争的残酷。
然而,在这片震耳欲聋的欢腾之中,黄远的心头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犹豫。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酒碗边缘,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察觉的迟疑与深思。
这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静,在热闹非凡的氛围中显得有些突兀。
芈静仪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黄远身上。
她敏锐地注意到,黄远似乎并未完全融入这片欢庆之中。
他的脸上没有寻常将士那种打了胜仗后肆意张扬的笑容,反而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凝重神情。
“黄巫。”
芈静仪的声音轻柔,却如同清泉流过顽石,清晰地传入黄远耳中。
她带着一丝关切地问道。
“可是酒肉不合口味?”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让周围几位正在高谈阔论的将领也循声望来,目光中带着几分好奇。
黄远闻言,心中微微一惊,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态。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酒碗,恭敬地起身,朝着芈静仪躬身一礼。
“回殿下。”
他急忙解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在下所忧虑者,并非酒肉不佳,殿下款待己是极尽丰盛。”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帐内一张张带着醉意和兴奋的脸庞,最终坚定地落在芈静仪那双清澈的眼眸上。
“实为破敌之策也!”
此言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原本喧闹无比的帐内瞬间安静了许多。
那些正在大声劝酒、放浪形骸的将领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在黄远那略显单薄的身影之上。
破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