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盐被迫聚焦的视线里,是张海侠近在咫尺的脸。
没有无奈断腿的痕迹,没有濒死的苍白面色,只有因愤怒而紧绷的线条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虾仔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混乱的意识上。
张海盐那份源于梦魇几乎将他撕裂的绝望和自责,被这更首接,更粗暴的现实冲击撞得粉碎,只剩下遍地茫然和不敢相信真相的恐惧在刺痛着。
他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喘息。
张海侠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张海盐那双失焦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灵魂深处残留的噩梦阴影都彻底灼烧殆尽。
几秒后,他猛地松开手,张海盐重重跌回床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再看他一眼,骤然转身,走向房门,拉开门,身影瞬间没入走廊的黑暗,只留下“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房间里的空气都在嗡鸣。
那扇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外面是冰冷的寂静,里面是充满火药味的余烬和无声的抽噎。
房间里死寂一片。
赫敏和克鲁姆都被两人之间的氛围喝住了。
赫敏捂着心口,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张海侠真的会动手。
克鲁姆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扫过门口,又落回床上蜷缩成一团,还在无意识颤抖的张海盐身上。
张海盐瘫在床上,身体还在细微地抽搐,泪水无声地滑落,混着汗水浸湿了枕头。
那无声的崩溃和巨大的空洞感,比之前的歇斯底里更让人揪心。
赫敏深吸一口气,她看了一眼克鲁姆,后者对她微微颔首,无声地移动到门边,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赫敏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尽量放轻脚步。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从随身的魔法小包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块干净的还带着淡淡留兰香气息的手帕。
她动作轻柔地蹲下身,没有去碰触张海盐的身体,只是将手帕轻轻放在他紧攥着床单指节发白的手边。
“张海盐,”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平静,就像月光下的溪流,试图冲刷掉那些血与火的痕迹。
“听我说,看着我这边,好吗?”
张海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焦距艰难地对上赫敏温和坚定的目光。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和无助。
“他没事,”赫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目光毫不闪避地迎着他。
“张海侠没事。他的腿也很好,就在这里,刚刚走出去。南安号…我们一起是过去的。”
“你看,我们现在在陆地上,在安全的旅馆房间里。克鲁姆也在,我也在。没有火,没有爆炸,没有沉船。”
她的话语像是有魔力,一点点地将张海盐从那个冰冷的深海漩涡里往上拉。
“那……那梦……”张海盐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太真了……虾仔他……为了救我……”
“我知道,”赫敏的声音更柔和了,带着深切的共情,“梦境有时会非常非常真实,尤其是那些……”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承载了太多情绪和遗憾的梦。它会抓住你最恐惧的东西,无限放大。”
目光扫过他汗湿的额发和痛苦的眼神。
“但梦只是梦。它无法改变己经发生的事实,也无法预测未来。”
“他现在就在这里,活生生的,刚才还…嗯,很有力气地表达了他的存在。”
张海盐紧绷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丝。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向赫敏,里面混杂着感激。
“谢…谢谢……”他的声音依旧破碎,但总算能勉强成句。
赫敏看着他,那双总是闪烁着聪慧光芒的褐色眼睛此刻充满了理解和包容。
她没有说“不用谢”之类的客套话,反而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弧度。
轻轻眨了眨眼睛,“魔法总能带来奇迹的,不是吗?”轻声说道。
语气笃定,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难不倒她。
就是这一刻。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张海盐被噩梦和现实风暴撕扯得一片狼藉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涟漪。
温暖如太阳一般的气息还萦绕在鼻尖,她蹲在床边微微仰头看他的姿态,专注而温和的目光……
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些硝烟、鲜血和冰冷海水的残酷画面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
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撞了一下他的胸口,快得让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像被一只温热的巧克力蛙轻轻撞了一下,带着一丝甜腻的眩晕感。
这感觉太突兀了,突兀到几乎冲淡了残余的恐惧和悲痛。
张海盐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慌乱地加速。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赫敏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块带着她体温的手帕。
但这奇异的感觉仅仅存在了一瞬。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压抑的,仿佛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的闷响。
是虾仔!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暖意。
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虾仔在外面承受着痛苦,他却在这里…张海盐猛地咬住了下唇,几乎尝到了铁锈味。
刚刚那点微妙的悸动瞬间被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更深的担忧取代,比噩梦更让他无地自容。
赫敏似乎并未察觉他内心这电光火石间的剧烈波动,她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给予他平复的空间。
她知道,语言的力量此刻己经用尽。
门板隔绝了房间里的抽泣,却隔绝不了那压抑的呜咽声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
走廊的黑暗冰冷而粘稠,张海侠背靠着粗糙的墙壁,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节深深嵌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
“吃。”他塞巧克力进张海盐嘴里的画面突兀地闪过脑海。
“虾仔!你公报私仇!”张海盐那扭曲又充满活力的哀嚎还在耳边。
这本该是……一场闹剧后的余波。就像无数次他们经历的由张海盐挑起的无厘头事件一样。
可就在刚才,张海盐那双被血丝和泪水糊满,盛满了绝对真实的绝望的眼睛,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不是梦。那不仅仅是噩梦。
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涌入肺部,张海虾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恶心感。
可拜他那个灵巧的鼻子所赐,海风的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记忆的洪流在脑海中炸开。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灼热的气浪,视野一片血红和浓烟。
一阵恐怖的气浪袭来,自己的身体比思维更快。
他用尽全力扑过去,狠狠推开那个还在叫嚷着什么的身影。
剧痛!从腿部炸开!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得令人牙酸!
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瞥,是张海盐回头时那张惊恐到扭曲的脸。
刺骨的冰冷,腥咸的海水疯狂倒灌。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次挣扎都耗尽力气,冰冷的铁锈味充斥口腔。
浑浊的海水里,是断裂的船体结构,像怪物的獠牙。
肺部火烧火燎,意识在沉没…黑暗…
后来自己坐了一段时间的轮椅。
再后来,是南安号上,没有画面了。
只有一种可能,南安号成为了他的铁棺。
张海盐…活了下来,带着他这条命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他“看见”张海盐日后的样子,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眼中是和他刚刚在房间里看到的如出一辙的的空洞和绝望。
这些画面和感觉并非连贯的叙事,而是充满痛苦和窒息感的碎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真实感。
它们并非第一次出现。
早在南安号遇见克鲁姆,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就有零星的、模糊的碎片闪过。
冰冷的海水,沉没的窒息感,还有张海盐那张绝望的脸。
只是当时,那些碎片太过荒诞,被他当作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强行压制后忽略了。
但现在……
张海盐的反应,那绝非噩梦能解释的清楚。
源自灵魂深处的崩溃和对他“死亡”的确信…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所有的侥幸。
那不是幻觉。
那些闪回的画面…是死亡的记忆。
是他本应走向的,另一个可能的终点。
他会瘸。
他会死。
他会成为张海盐心中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溃烂流脓的伤口,一个永恒的负罪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刚才张海盐的崩溃更甚。
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惧感顺着脊椎爬升,混合着对自身命运被如此轻易抹杀的荒谬。
以及对海盐…那个被“死亡”的他永远困在噩梦里的张海盐…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没有发生?
为什么他现在能站在这里,腿脚健全,只是被一块巧克力糊了脸?